1.
列车带起一阵沉重的风,随着车轮一起碾着地面匡匡滚过。回忆猝不及防,纷至沓来,在脑海中形成一个个彼此间断的蒙太奇,似是因为飞掠得太快,来不及对焦,画面全都糊上了一层朦胧的白色。
就像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气温因之骤降,却不足以冻结回忆。
……
“这是你的吗?掉在车上了。”
……
“我只是单纯地想找个话题,和你一直聊下去而已。”
……
“晚安。”
……
“跟我走,去关西。”
……
“我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一定会遇到最好的安排。”
……
“真言,别哭。”
真言。
真言。
低沉的嗓音营造出尾音拖长半拍的错觉,末了声调拉平,唇角为配合发音向两侧拉开,像是一个自持又平淡的笑容。
只听他这么唤一声,心跳便难以自制。
我从未告诉过他,我最喜欢的就是他喊我名字时的样子。
我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和老师请假,又是怎样失魂落魄地走进车站。我只记得我在被拒绝后哭得浑浑噩噩,转身的刹那还狼狈地跌了个跟头,忍足下意识弯腰扶我,却被我狠狠推开。
“真言……”
“你别喊我也别看我。”
“不管怎么说,我们先一起回休息站好不好?”
我简直要崩溃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歇斯底里地冲他叫喊。
“求求你了!你别再跟着我了行不行?你这样只会让我更难受!”
忍足一怔,终于没有再追上来。
我背对着他,将脚步迈得飞快。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在某一刻是多么想转身冲向他、紧紧抱住他。可是我不敢,我不敢想象他在看我的背影时露出的眼神——那里面蕴藏的情绪究竟是愧疚还是同情——我不想面对。所以我只能逃,逃得越远越好。
兴许是我哭得太过凄惨,整个车厢的人都惊愕地转过头来看我。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国小年纪的女孩小心翼翼地问我,“姐姐……你怎么了?”
我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脸,艰难地答道,“姐姐刚才被喜欢的男生拒绝了。”
女孩恍然大悟,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没什么难过的呀,姐姐这么漂亮,一定会有人喜欢你的。”
我摸摸她的头,拼命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话虽如此,但是等她长大后,也会遇见一个令她心动的少年。她会被攫取视线,会被夺走呼吸。她会因他的开心而开心,因他的难过而难过。
没有爱过的人,总会低估这个字眼的分量。但是这个世上总有像我们这样勇敢的人,空凭一腔热血,爱得不留余地,爱得奋不顾身。
乘奥多摩线在青梅站下车,我本应去对面的站台转线,谁知双腿就像灌了铅,举步维艰。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在第一时间想起一个人。在她面前,我不用顾及形象,也不用考虑自尊,因为我知道,再沉的担子她都会帮我一起扛,再大的风浪她都会陪我一起闯。
“直子……”
一叫出她的名字,我就没出息地哽咽了。
“什么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嘈杂,间或夹杂着扫码仪器运作的尖锐声响。我这才想起她在工作时间内是不被允许接听电话的。可是没办法,我实在是太难受了。
我紧紧握着手机,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再一次酸胀的眼眶不收控制地溢出眼泪,我放弃了叙述因果的念头,二话不说又开始放声大哭。
“什么情况啊你?喂,你说话啊!”直子似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语气顿时变得焦急。要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同时我又悲哀地发现,一年前我因为失恋而哭,一年后居然还是这么不长记性。
直子被我吓了一跳,问清楚我的位置,她再三叮嘱我待在原地别动,才犹犹豫豫地挂了电话。
说真的,我居然有那么一瞬间为了自己方才冒失的告白而感到后悔。
没错,后悔。我一度认为这是个与我毫不相干的词语。可是当我想起那些被忍足唤起的心跳却因我的冒失不得不戛然至此,心底便忍不住掀起一阵高过一阵的难过。
我变了。这个事实令我不得不感到恐惧。和藤井分手的时候,我设想过其他选择所能产生的种种更好的结果,但我并不后悔。我爱过他,也打过雏森,无论落得什么下场,我能认,也能接受,所以从头到尾那种名为后悔的丢人情绪从来都没有在我心中出现过。
我这是,怎么了?
不知等了多久,当看到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面前的直子,我已经完全没了哭泣的冲动。我仰起脸,在她说出风凉话之前咧着嘴笑起来,语气轻快得不可思议。要不是因为脸颊两侧被风干的泪渍不时在我牵动肌肉的时候以麻痹的方式提醒我,我差点就要忘记那个哭了一路的丑八怪是谁了。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直子,我失恋了。”
“我他妈就知道。”直子对空翻了个白眼,□□了把我的头发,“再给你一分钟,要哭要喊带快点儿。”
这句话明明能够被说得煽情又动人,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就完全变了味。我一噎,没好气地吐出三个字。
“哭你妈。”
2.
说实在的,论感情经历,直子要比我坎坷得多。
其实直子长得很漂亮,尽管生了副单眼皮,但好在眼型细长,鼻子高,下巴尖,是典型的冰山美人长相。前提是她要能忍住不说话。
被直子的外貌所蒙骗的男生不胜枚举,在她留长直发的那段时间内更是数不胜数。直子不会刻意吊人胃口,但换男友的频率比姨妈周期来得还要频繁,她分手的理由几乎只有一个,“反正我也不喜欢你。”
她的不喜欢,指的是从未喜欢过,而不是喜欢过又腻了。
在我印象中,只有过一次特例。那也是直子唯一一次主动动心,并唯一一次被动分手的经历。那个男生姓杉田,高高瘦瘦的,笑容常带着三分腼腆。不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和直子极不相配的人,却终究没能抵挡得住她火热的追求攻势,最终勉强地点头答应。
那段时间,直子几乎天天都带妆上学,她别上了蝴蝶结装饰的发卡,打上了淡粉色的腮红,穿上了带跟的亮色系的鞋子。她会突然紧张地拽住我,一个劲地问,“我的睫毛膏是不是糊了?”“我的刘海是不是乱了?”“我背后的衣服是不是皱了?”
似乎受了杉田的影响,她收敛了说粗话的毛病,举手投足也不似以往那般大大咧咧。她学会了抿着嘴笑,学会了并着腿坐。我想,这大概就是爱情的力量。
不过很快,杉田就向她提出了分手。那天正好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在杉田对她说出那个残忍的字眼前,直子还让我躲在角落,选准时机送出她特地准备好的惊喜。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却听见他说,“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你的爱快让我喘不过气来了,分手吧。”
直子愣了愣,也只是片刻。她点点头,淡定地说,“哦。”
杉田走后,特地为他穿上了白色纱裙的直子呆呆地杵在窗边,眼神木然。过了一会儿,她那被透明唇彩衬得更加丰盈的双唇微微开了一个小口,吐出她似笑非笑的轻蔑话语。
“妈的,滚吧。”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和我提过杉田,仿佛这个人在她的生命中从未存在过。她重新开始嫌弃那些繁琐累赘的小饰品,嘲笑那些穿内增高的女生做作又搞怪。她更加张扬地骂粗话,做起坏事来也愈发得肆无忌惮。她依旧马不停蹄地换着男友,对她的追求者们趾高气昂地呼来喝去。
如今这一刻,和她并肩等待电车的我忽然想起这桩陈年旧事,不禁好奇地问,“你当初难道真的没有一点难过吗?”
直子疑惑地看了我两眼,半晌才反应过来我口中“当初”的所指,她白眼一翻,“怎么可能不难过。当然难过,如果老娘说自己当初难过得差点要死了,你信不信。”
“哭了没?”
“哭个屁。”直子咧咧嘴,“难过归难过,不过为这种事哭也太不值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
“后来你就再也没有喜欢过其他人?”
“大小姐,饱暖才能思淫/欲,这个道理你不懂?看我以前一天到晚操心怎么问我老妈要钱,怎么才能少挨打,哪还有闲工夫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直子瞥了我一眼,语重心长地说,“所以啊,你的生活和我比起来要安逸太多了,就别再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自寻烦恼了。”
我知道,这不过是直子为了掩藏狼狈随口扯出的谎。
尽管在当今社会,爱情和面包的重要性已经成了公众的又一大关注焦点,但就产生而言,两者是不相冲突的。
贫穷也许会决定一段感情是否长久,却并不会遏制心脏在瞬间的怦然。
所谓不爱,不过是不敢爱的借口。
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直子在任何方面都要比我勇敢许多。不论是感情,还是生活。
3.
“在破房子里待久了,偶尔也要到高档公寓里住一把体验体验生活。”
直子以此为借口,硬是逼着我把公寓的客房腾了出来,顺便在我衣柜里搜刮了一件我没怎么穿过的睡衣,然后野蛮地把我推进房间,勒令我立刻睡觉。
我隔着一扇门,听见客厅里传来电视机被开启的声响。初启动的时候,声音毫无预兆地平地炸开,我隐约听见直子惊呼了一声,没过多久,音量便被调整到了一个不屏息聆听就几不可闻的大小。
表面大大咧咧的她,心思却比谁都细腻。相处了这么久,被她类似的细节感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将自己重重摔在床上,取出一直没有理会的手机。忍足果然一通电话都没有打来,庆幸之余,我又不免有些失落。
给班主任发送了一封报平安的邮件,我习惯性地打开Twitter,首页上正好显示着明浅菱美的最新动态。我鬼使神差地点开她的头像,开始编辑第十九条发送给她的私信消息:
「这是我第二次失恋,但为什么我却第一次因告白失败而后悔?」
无错别字,语义通顺。Enter。
将心事写在私信中发给明浅菱美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她是万众瞩目的名人,给她发送私信消息的人成千上万。我将心情藏在厚厚的信堆中,并不指望她能看到,更不指望得到她的回复,我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烦躁的情绪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就算被埋没尘封也无妨。
最后看了一眼屏幕,我将手机放在枕边,脱下外套和衬衫。刚将换下的衣服在衣架上挂好,手机便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铃音:
「无知者无畏。有知者易怯。
第一次的伤害让你体会什么叫痛,那是人之一生最刻骨铭心的感触,它成为你被封印的烙印,等待着在下一次伤害中被唤醒。
在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感到后悔。因为怕痛是人类的天性,没有谁愿意被二次伤害。」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