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宫崎?”
“你这是什么表情,丑死了。”
宫崎挑挑眉,在我身旁的布艺沙发坐下。自从她为了迹部选择文科并如愿以偿进入A组后,我们便再没见过面。虽然上次被麻吕绮罗反将一军的事让我对她改观不少,但我现在面对的毕竟是个曾经甩过我巴掌的人,我顶多只能对她做到起码的尊重,还远远算不上友好。
我无视她的揶揄,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头向后侧方偏了偏,透过玻璃窗遥望这难得的山间雨景。宫崎亦转过身,反身跪在沙发上,双肘往沙发背上一撑,直接将前额贴上了冰凉的玻璃。
“听说麻吕和你分到一个班了?”
先打开话匣的果然还是她,出乎预料的是,我对她突如其来的搭话似乎并不反感。
“不仅如此,我们还是前后桌的关系。”
“这么惨。”
“……说这话时请你不要笑得一脸幸灾乐祸。”
“既然被你看出来了,我就再教你一招吧。”
“什么?”
“你没看过一些电视剧和小说里的情节么,往她的室内鞋里放图钉或者在椅子上倒胶水之类的。”
我一噎,有些鄙视地斜乜她一眼,“真幼稚。”
“……你说我幼稚?”
宫崎似乎还没从这个形容词里回过神来,呆愣地看了我片刻,她大叫一声,二话不说扑上来将我摁倒在沙发上狠命揉起我的头发。尽管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吓人,但她却是笑着的,那副乐颠乐颠的表情倒有点儿像小学部低年级的孩子,让人想气都气不起来。
幼稚。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无意中为宫崎下了个多么精准的定义。
说白了,宫崎麻美就是个被优越的家庭环境惯出来的大小孩,她无需担心那些约束个性的条条框框,也不用考虑那些为人处世的必要规则。和同样家境优越的迹部相比,她又少了一份继承家族事业的压力。没有责任,又没有障碍,活得无忧无虑的她自然要比常人骄纵许多。
和那些表面随和内里却暗藏心机的两面派相比,像宫崎这种用尖利爪牙隐藏自己单纯内心的人已经不多了。
对周围人惊诧的目光浑然不觉的宫崎又闹了好一会儿才收手,咬牙切齿地瞪着我。
“你个记仇的小人。”
我艰难地坐起身,手忙脚乱地理着自己被揉成一团鸡窝的头发,莫名其妙地问她,“大小姐,我又怎么得罪你了。”
“你根本就是一直在记恨我当初扇了你耳光的事。”
“你还真是……”我无奈地白了她一眼,“说得倒轻巧,那你过来让我扇一耳光试试?”
“凭什么。”
我看她在一瞬间露出的防备神色,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心底的芥蒂倒也随着上扬的嘴角消弭无踪了。
雨势减弱,湖光山色在薄薄的雨帘后渐渐现出了原有的轮廓。宫崎将手掌贴在玻璃上,冰凉的触感刺激得她微微瑟缩了一下。不习惯沉默的她清了清嗓子,再度向我抛出话题。虽然那并不是一个我乐于听见并回答的问题。
“柏木真言,其实你不是忍足的女朋友吧?”
我还愣着的当口,她接着问。
“或者说,你喜欢忍足吧?”
听见这话的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与意识僵持了半分钟之久,我难以置信地看向宫崎的脸。她依旧挑着半边唇角,眼中透出几分自得和笃定。见我如此,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言之凿凿地用陈述的语气将那句疑问句再度重复了一遍。
“你喜欢忍足。”
我不喜欢那种被偷窥心事的感觉,更何况,我从来不觉得这是应该被藏着掩着的秘密。喜欢就是喜欢,这种已经对自己的内心认真承认过的事,本来就没有隐瞒的必要。我迅速用坦荡的笑容替下狼狈的愕然,轻描淡写地说,“对啊,我喜欢。”
“……你这反应还真是无趣透顶。”
“让你失望了还真是抱歉。”
“表白了吗?”
“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什么态度啊你。”她没好气地踹我一脚,“不过,你最好不要做傻事。”
“什么傻事?”
“国中的时候喜欢那家伙的女生就已经超过两位数了,但他只在国三交往了一个女友,而且不到一个月就分手了。上了高中后的人气更是不用多说,不过他还是一直单身到现在,难道你就没想过原因吗?”
我沉默了两秒,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和迹部表白过的女生应该也不少,你不也一样没放弃么。”
宫崎一怔,眼底淌出释然的情绪。
担心得越多,喜欢便会沦为负担,丧失其应有的意义。
我不会喜欢得小心翼翼,喜欢得亦步亦趋。感情源于本心,就应主动争取。被文艺电影刻意美化的暗恋情愫尽管动人,但那些止于唇齿掩于岁月的爱到最终难免会因太过被动而成为遗憾。
就像我一直不喜欢樱花——在我的世界观里,残缺的美压根毫无美感可言。
“所以啊,喜欢就去追,管他呢。”
“这句话我喜欢。”宫崎拍拍我的肩,随即将目光投向忍足的方向,毫无预兆地大声喊道,“忍足侑士,过来一下!”
我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
“不是说喜欢就要追吗,那就别墨迹。”
“喂等等,我……”
眼看着忍足已经走到了跟前,我不得不将后半句话刹住,满腔怨愤化为一记狠瞪投向冲我挤眉弄眼的宫崎。后者毫无自觉扔下一句“有话慢慢说”便起身走了。
忍足和宫崎擦肩而过,一头雾水地问我,“有话慢慢说?什么意思?”
我笑得有些僵硬,“没什么意思。”
“……你和宫崎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了?”
“谁说的,一点都不好。”
“女生间的关系还真是够微妙的。”
“都说了不是了。”
等意识到自己因莫名烦躁而变得生硬的语气,忍足钴蓝色的眸已流露出微的惊愕神色,“心情不好么?”
我终于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了过去,“没有!”
见我如此,忍足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他让我等在原地,转身走向他的队友,取下挂在向日脖子上的单反,又抄起一把透明伞,这才重新向我走过来。
“雨差不多快停了,出去走走吧。”
2.
并未完全停降的雨滴不时透过层叠的枝叶落在脸颊上,林间的空气混杂着植物和泥土的清香,令人神清气爽。树叶被雨水洗成湿漉漉的油绿色,饱满得仿佛随时会落下汁水。重新沿野道穿行在山野林间,身体仿佛失去了框架,灵魂逸散在漫无边际的林海中。
雨伞形同虚设,被我不安分的手晃来晃去地拿着。我每走几步都要转身等一等身后被某处风景吸引了目光的忍足。他将制服外套留在了休息区,白衬衫和格子长裤的搭配,再加上我由下至上的仰视视角,他的身材在无意之中被拉得更长了一些。
衬衫的袖口向上折了三道,小臂连接手腕的骨骼在他端起相机的时候自成一道明暗分界线。全神贯注注视取景框的他将头稍稍偏了些许,侧颈便和下颌骨连成一条突兀分明的曲线。
我看得有些魔怔了,脱口而出的却是言不由衷的抱怨,“慢死了。”
“抱歉。”说着,镜头向我的方向移了过来。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过身去,脚步却在湿滑的石阶边缘一打滑。幸亏忍足一个箭步窜下来拉住了我的小臂,我才堪堪维持住平衡。
他无奈地道,“怎么老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还不都是你害的。”我无力地反驳了一声,赌气似的继续沿着野道向山下走去。
经过方才的事故,忍足终于不再驻足拍摄,而是将镜头盖合上一步一步地跟在我的身后。
“我帮你拿伞吧?”
“不用。”
再向下走一些,便可看见横穿野道的小溪。清澈的溪水涓涓流淌,水底的泥土砂石清晰可见,岸边的巨石和树根也被洗得光洁发亮。
脚步落下,踩出两阵回响。我知道忍足正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心跳便无可避免地加快了几分。
“你听说过立海大的那个仁王么?”最终,我还是没骨气地先开了口。
“曾经交过手。怎么?”
“他这次竞赛坐在我前面。”
“我知道。”忍足失笑,“你们已经在年级里被当成反面教材给数学教研组长宣传得人尽皆知了。”
“……太过分了吧!”
这么一来二去,气氛总算逐渐缓和了下来。再沿着石阶向下走一些,前方出现了一个左右向的分岔路口。我凭着直觉转向右方,没走几步,就听见前面传来的水声,随着步伐的不断加快,水声愈来愈大,再过一会儿,已经能透过枝叶的掩映隐隐看见前方的飞湍瀑流。
瀑布于对面较高的山头一泻直下,跃过数不胜数的怪石奇岩,宛若倒挂的星河。落入深潭的瞬间,迸发出堪比万壑惊雷的巨大声响。水花不断没入深潭,又不断炸开,就像一场特地为游客上演的精彩演出。
我和忍足是停雨前最早离开休息区的人,再加上工作日的缘故,除了我们,附近只有两三个游客。忍足揭下镜头盖,选好位置,取景,然后摁下快门。
我走到他身后,借着他专心摄影的劲头,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对了,听说你国中的时候交往过一个女朋友?”
“没错。”他毫不避讳地点头承认,又问,“宫崎说的?”
“这你就别管了。”
“那就肯定是了。”
“随你怎么想。”我撇撇嘴,“谁甩谁?”
“她甩我。”
意料之中的答案。毕竟忍足不像是一个会轻易开始并结束一段感情的人,就算感情殆尽,他也会主动让出台阶,将尴尬的角色留给自己扮演。
“会很难过么?”
“算不上吧。”再一次摁下快门,忍足放下相机,侧目看向我,“至少在被甩的第二天,我还有陪迹部出去打高尔夫的心情。”
我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真没劲啊。”
忍足无奈地戳了戳我的额头,“这算什么反应?”
我没有避开,任他轻轻戳了一阵,正打算在峭壁边缘的木质栏杆上坐下,便被忍足一把拉了下来。我讪讪地吐吐舌头,“好吧好吧……大概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孩子?我是说你的前女友。”
“很漂亮,身材很好,很温柔,很善解人意……”忍足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指数了数,不到片刻的功夫就破了功,“好吧,开玩笑的。不至于那么完美,但的确相当优秀……真言你站过去,我给你拍张照。”
他已重新举起了相机,我却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真言?”他疑惑地催促我。
“那我呢。”
“什么?”
“那我呢?你觉得我怎么样。”
将这句话问出口,我在身后暗暗捏紧了拳头,尽量不让身体狼狈地发抖。剧烈的心跳几乎快要淹没我的一切感知,甚至连瀑布撞击岩石的巨响都听不见了。时间的横断面里,我看见忍足微微一怔,过了半秒,他笑了笑,这么回答我。
“真言,你是个好女孩。”
脑内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蜂鸣,我双腿一软,几乎就要跌坐在地。心脏的失重感已经预知了那个不会乐观的结局,我却拼命地欺骗自己,强迫自己再一次直视他,再一次追问他。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
“如果我说,柏木真言喜欢忍足侑士呢?”
忍足忽然沉默了。
他将镜头从我的身上移开,将落下手腕的袖口重新折了几道。他知道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却没有回应我的视线,而是轻轻闭了闭眼,微微叹了口气。
“还记得么,真言。你曾经问我,为什么对你那么好。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回答你,是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曾经想,如果那天能和你在东京湾边永无休止地一直聊下去就好了。因为在你身上,我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我想将你当作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自己,将我自己无法得到的温情和关心统统给你。”
“我不想让你像我曾经那样只身一人被孤单和寂寞的情绪占据,尽管我不得不承认,令我们互相吸引的正是我们彼此灵魂深处的孤单。”
“所以,你想要的,我能给的,我全部都想给你……真的,全给你。”
不知是否只是我的错觉,说到这儿,他的眼眶似乎有些发红。正是这个真实性有待商榷的发现,击垮了我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我终于忍不住借着耳畔轰响如雷的激流声,嚎啕大哭。
我忽然觉得那个拼命追问着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的自己简直可笑透了,真的,一直以来我都在期盼着那个所谓的答案,还以为他是喜欢我的,他会答应我的,谁知道那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的臆想,是我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忍足轻声叹息。
“真言,别哭。”
他轻轻揉了揉我的额发,每当我失意难过时,他都会做出这个令我倍感熟悉的小动作,给我安慰,给我力量。可是这一回,他带给我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我们之间,不该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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