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齿轮缓缓转动,古旧的胶片一帧帧前进,白森森的光影投射出的画面略有些失真,是忘记隔绝空气和水而翻边的旧纸张的颜色。
记忆随着机器转动的咯吱咯吱声小心翼翼地推进,经过某个临界点的时候,蛰伏在尘埃间的轻微声息倾巢而出:欢笑声、痛哭声、呐喊声、潮汐涌动声、海鸥翔鸣声、枝叶哔剥声、云朵迁徙声——如此种种,加以混响修饰,形成空洞回环的音效。
那大概就是回忆的样子。
……………………
“真言想要什么样的蛋糕呀?水果的?巧克力的?”
胖胖的保姆一手牵着目不转睛盯着玻璃柜里精致蛋糕的小女孩,一手指引性地在玻璃上划出毫无规律可言的弧。女孩儿歪着头,苦恼地沉思了很久很久,才犹犹豫豫地朝着一个方向指过去。
“原来我们真言想吃芝士蛋糕呀。那蜡烛呢?想选什么样的?让我看看……音乐蜡烛好不好呀?烧起来的时候能唱歌的那种?”
“可是这个花蜡烛可以开花呀。”
“那我们都买好不好?我们买又能开花又能唱歌的蜡烛。”
“好!”
……………………
“妈妈……”
“嗯?”
女孩儿抱着话筒,忐忑不安地说,“今天我过生日……”
“是吗?生日快乐。”
一句不带感情的冰冷回应,如同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浇熄了她因期待和不安而烧红的脸,浇熄了她眼中闪闪发亮的小小的灯。
“我还有事,先挂了。”
嘟——
……………………
“Happy birthday t birthday to you.”
“傻逼真言!!生日快乐!!”
炸开的礼花。四溅的香槟。还有,一个和疯子一般在沙发上又蹦又跳的神经少女。
另一个少女盘膝坐在地板上,白眼直翻,“铃木直子,如果你把我沙发蹦坏了回头给我陪一个一模一样的来。”
“干嘛这样啊,真煞风景……”说着,把刚切进纸盘里的蛋糕啪地一声拍在她的脸上。
“……铃木直子你找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真逗!等我拍照!……我□□居然反击!受死吧!!”
“你!!去!!死!!”
“行了行了……哎哟真言大小姐你别砸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有完没完啊你!!还他妈来!!”
……………………
“小真。”
“嗯?”
“生日快乐。”
眼中的星光,渐渐低下的头,燃烧的烛火,和,二人双唇的忽然触碰。
蜻蜓点水般的匆匆一掠,少年少女就各自弹开,各自咬唇,各自垂眸。
咚——
咚——
咚——
世界被盛大而壮烈的心跳声淹没,闭上双眼,所有感知都淹没在黑暗的无限中。
——咚。
最后一声,天边炸开奇绝壮绝的瑰丽色彩。犹如星云爆破,炫目如斯,灿烂如斯。
那是一场壮美的告别式。
2.
——“迹部。”
——“啊嗯?”
——“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
咯吱咯吱。咯吱。
转动的齿轮蓦然卡住,被吐到一半的胶片尴尬地僵在原处。墙面上泛黄古旧的茶褐色画面微微抖了抖,然后随着出了故障的老旧机器一起消失在无垠的黑暗中。再然后,是生命体征仪结束使命后吐出的一声经久不息的长鸣。
——“本大爷知道。”
3.
在我十七岁生日的这天,我第一次登上了自己向往已久的东京塔。
尽管它在交通发达的今天于我而言已全无物理距离可言,但我却始终没有动过登塔观光的念头。正是因为向往已久,所以在我眼中,它已成了一种类似于精神寄托的东西,它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是我心目中的无可取代。
哪怕即将建成的天空树会替走它在高度上所占据的地标意义,但它本身所存在的历史意义,却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撼动的。
我对东京塔的执念源于一部名为《永远的三丁目的夕阳》的电影。
昭和三十三年时的东京塔只是一座粗陋的钢筋水泥架,故事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这座象征着告别阴霾、重振经济的铁塔正在一天天拔高。那时刚告别战争创痛不久的日本并不富裕,但也正因这份难以磨灭的痛,人们都分外珍惜感情,真挚地对待将人与人维系在一起的这份名为爱的东西。
在这些爱中,有爱情:买不起戒指的男人用空戒指盒向心爱的女人求婚。有邻里情:自行车老奶奶告诉极力想改变乡音的女人,不要纠正你的乡音,那是我们必须珍惜的东西。
当然,也有亲情。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平的母亲给他补毛衣的时候说:我在你的毛衣里留下了秘密的祝福,如果遇到困难就打开他。任谁都会认为,这不过是一个母亲为了让孩子不嫌弃旧衣服而用温情伪装的谎话。但当一平在深夜流落街头时,想起母亲的这句话,就像为了寻找安慰一般打开补丁,却发现了里面母亲为他留下的钱和一张字条:等到困难的时候用。
那时无法用亲身经历去感知母爱的我抱着抱枕在电视前哭得稀里哗啦,我看着演员们在镜头前以假乱真的演绎,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用“伟大”去形容母爱。
因为它最平凡,因为它最无私。
后来,等某一天人们真正抬起头的时候,便发现那座东京塔已经高高地耸立在那里,背负着万千人的希望,像一个结束,更像一个开始。
这部电影给东京塔赋予了希望的意义,所以每当我感到孤单时,都会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眺望伫立在港区的那座高耸的铁塔。它像一个巨人,更像一棵大树,拥有顶天立地的力量,焕发着无限而勃勃的生机。
东京塔在爱情电影中同样有着相当高的出镜率,最经典的莫过于影响了两代人的《东京爱情故事》。十六七岁的少女总归会有些罗曼蒂克的少女情节,我当然也不例外。我一直想,如果以后谁愿意在东京塔下和我求婚,我一定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他。
不过谁又能想到,第一次来东京塔,陪在我身边的人竟是迹部景吾。
在离地250米的特别瞭望台上,四面都是透明的玻璃,整座东京都的繁华尽收眼底。这是座永动的城市,它能在一天之内创造两个白昼的奇迹。密布的灯光犹如星火,焚烧整座城池,舔舐整片夜空。站在高处俯瞰地面,行人如蝼蚁,房屋如积木,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包括我们自己的烦恼。
迹部站在我稍前一些的位置,颀长而清瘦的身材迎着光,轮廓便被嵌了层迷蒙的灯火。他抱着双臂,修长的食指搭在眉角,尽管是向下看着的,下颚却依旧向上微扬出一个角度,一垂眸,一勾唇,三分不羁,七分傲气。
他是个天生的君王。
迹部几乎拥有常人所憧憬的一切:权利,金钱,头脑,外貌。这是人们甘愿对他俯首称臣的众多原因之一。但正因高处不胜寒,才有自古君王多寂寞的道理。
“迹部,你家是不是很大?”
“问这个做什么。”
“餐厅呢,是不是也很大?”
迹部眉梢一扬,“应该比你住的公寓都要大得多。”
我也懒得计较他有意表露的嘲讽,只轻轻撇了撇嘴。
“会有人陪你一起吃饭吗?”
迹部微微一愣,唇角又懒懒地勾起,尾音亦习惯性地曳了半拍。
“说什么傻话。”
我盯着他看了半秒,将目光投向被东京都的灯火映得通亮的夜空。
“至少我没有。”顿了顿,我自顾自地继续说,“从小到大,我妈没陪我吃过一次饭,也没陪我过过一次生日。甚至连毕业典礼和家长会,都是我用钱随便找个路人来伪装父母的,不然那些同学都要来嘲笑我,嘲笑我没爸疼没妈爱。真他妈的……小小年纪就那么不善良。
前年我妈给我订了个一米八高的生日蛋糕。但我一口都没吃,直接把它从楼上推了下去,听说那个蛋糕还救活了不少差点饿死的流浪汉。可是对我而言,它一点意义都没有。知道为什么么?”我呼出口气,淡淡地笑了笑,“因为那天根本就不是我的生日。”
迹部沉默了片刻,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本大爷不一样,对你来说名为寂寞的东西,对我而言却并非如此。因为我懂得如何去享受它,而不是单纯的接受。
知道什么是享受么?享受就是,征服它,然后将它变为属于你的部分。”
我还愣着的时候,迹部嘲讽地乜了我一眼,转身走向电梯,“算了,知道你听不懂。走吧。”
4.
沿塔底的坡道行至尽头,便是日剧中经典的邂逅剧情常爱取景的芝公园。和身后灯光璀璨的东京塔相比,公园内星星点点的路灯便显出了奄奄一息的羸弱之感。四下昏暗一片,也几乎没什么游人。站在公园中心回身远目,在重重的和式屋檐和樱树树梢后,闪闪发光的东京塔独自撑开了一片无垠的大空。
一路北上的樱前线终于登陆了这片广阔的关东平原,一夜盛放的樱花延续了流传千年的和风浪漫。它的香气若有似无,清淡,不厚重,不浓烈。
“樱花开了。”
“本大爷看得见。”
我一噎,“……真煞风景。”
“每年都能看见的东西,有什么好稀奇的。”
“真是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
“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对本大爷来说没什么区别。”
迹部景吾的一项特殊能力就是能将一句大话说得可信度十足,或者说,同样一句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吹嘘,到他这里却变成了连炫耀都嫌多余的事实。
他可以是一名理想者,也可以是一名现实者。因为他那些天马行空的理想注定会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实际存在,所以他无需憧憬什么,也无需倾羡什么。就好像那些令我流连不舍的花期短暂的樱花,在他眼里却不过是随时都可以在私人人工温室里看见的平凡植物而已。
我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对了。”
“怎么。”
“还记得么,你以前说我是个不入流的家伙。”
“然后?”
“能问问理由么?”
“本大爷警告过你,收起你的好奇心——不要跟我说‘可是’。”
他一眼勘破我的想法,堵住我的即将脱口的话语。我讪讪地吐了吐舌,象征性地举起双手,“好吧好吧,那我不问这个了。换个问题……玩火自焚是什么意思?”
迹部玩味地看着我,反问道,“那天你一个人被麻吕绮罗关在盥洗室里是谁把你救出来的?后来是不是深更半夜一个人回家的?今天要不是本大爷正好闲得没事,你现在是不是还要一个人躺在床上玩失眠?啊嗯?”不断向我强调“一个人”这个字眼的他将语调扬了扬,似笑非笑,“现在你觉得,玩火自焚是什么意思?”
“哈啊……”我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原来你看出来了?”
“看出来什么。”
“我和忍足不是那种关系。”
“不仅如此。”
“还有?”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警告过你了。”迹部抬起戴有定制腕表的手腕看了看时间,漫不经心地道,“现在你所看见的一些事,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不要总是头脑少根筋地去跟现实硬碰硬,你拼不过——我说了,不要跟我说‘可是’。”
我张了张嘴,虽然及时噤了声,却还是忍不住狠狠瞪了他好几眼。
他轻哼一声,命令道,“收起你的好奇心,在原地等着。”
“……为什么?”
他压根不理我,一边把玩着手机一边转身离去。我强忍住给他的后脑勺招呼一锅贴的冲动,愤愤地在身后的木椅上坐下。
夜风轻吟,枝叶哔剥,那些人和车流的喧哗声被层层林海阻隔在外,遥远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在这片不大不小的空间内,灯火朦胧,夜色寂然。
就像是东京都内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此刻,我脑海内的思绪却远没有周遭的环境那般平缓和谐。错综的线索四下穿行,相互缠绕,相互纠结——关于母亲的,关于忍足的,关于自己的——最终拧成一团找不着引子的线球,永不停息地翻滚、碰壁,使出浑身解数也撞不出一星光明。
忍足曾说:“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许很快就能找到。”
那会是怎样的一个答案?我又需要等待多久?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关于他的未来,我甚至完全摸不着北。
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将我惊动,我抬起头,迹部的身影渐渐从朦胧的灯光中现出轮廓。我的视线移至他手中拎着的纸盒,不由一愣,“……这是?”
他没理我,径自在我身侧坐下,揭开纸盒,将里面那只精致的粉白相间的翻糖蛋糕放在我俩之间的木椅空位上。我呆呆地盯着方形蛋糕上那只被塑得栩栩如生的兔子,失语良久,忽然向迹部伸出手,“……蜡烛呢?”
迹部嗤笑一声,“又不是为了给你过生日才订的,哪来的蜡烛。”
见他如此,我哑然失笑,“是是是,你一定是料到自己这个点会饿才特地订了个蛋糕,真有远见。”
“你给本大爷安静一点。”
“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眼看着他即将到达爆发的临界点,我忙敛起笑容,一脸严肃地举起双手,“会长大人我知错了,你不要和小人一般计较。”
迹部后靠着木椅椅背,懒懒地抱起双臂,修长的双腿习惯性地架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我眨眨眼,“不过……就算不是我的蛋糕,借我许个愿总可以吧?”
“随便你。”
我不理会他讥讽意味十足的冷哼,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其实我并不相信那些帮助凡人实现愿望的神灵真的存在,所谓许愿,不过是为自己的欲望求个寄托。哪怕无法实现,也总能给我们的心事提供一个倾泻的出口。
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两星烛火猝不及防地撞入眼中。我一愕,下意识看向迹部,却对上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本大爷看你实在可怜罢了。”他这么说。
5.
宫崎家的主宅是一所坐落在近郊的洋馆,主楼是一座庞大的青灰色石质建筑,楼后便是连接天宇的广袤森林。
将车钥匙交给佣人的宫崎麻美拎着手包,穿过华丽洛可可式装修风格的前厅,沿长廊直行,穿入一扇扇木门、铁门,最终在一扇对开式的雕花红木大门前停下。象征性地敲了三敲,也不待回应,她径自推门而入。
内部是宅内唯一的藏书室,三层楼高的宽阔空间内,四面都设置了连接地板和天花板的高大书柜,沿着柜棂设置了三圈盘旋直上的木质阶梯。站在落地窗前向外看去,是向着地平线层层叠叠铺展开的植物林海。其中一扇窗正微敞着,林海翻滚声便和着风吟徐徐鼓了进来。
她径直向坐在桌后的父亲走去,撒娇一般从身后拦住他的脖子,将头搁在他的肩头。微微一抬眼,却被桌上放着的蛋糕吸引了注意。普通的巧克力蛋糕,只在顶上用奶油写着“生日快乐”的字样,甚至连姓名和年龄都没有标注。宫崎麻美一愣,迅速在心底所有家人的生日都过了一遍,却没有一个能与今天的日期对应上。
这时,她的父亲反手摸了摸她的头,眼中沉淀着浓郁又复杂的神采。
“今天,是你姐姐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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