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初,藤原阿姨接受了一台相当成功的手术。尔后的化疗期虽然痛苦且漫长,但可喜可贺的是,她的术后情况十分稳定。
退学后的直子在横滨同时接了两份活:超市收银员和咖啡屋服务生。这两份工作的时制恰好是隔日交替的,直子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巧合,才硬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满满当当。
尽管如此,她的收入对于治疗所需的巨额费用而言依然是杯水车薪。但我每周都能收到她打进我银行卡里的一小笔钱,虽然她没有明说这一行为的目的,但我清楚,她正在一点一滴地偿还我和忍足为她垫付的治疗费。
她就是这样,自嘲着自己贫穷的同时,却从来不会轻视自己的自尊。
直子忙于工作抽不出身,我又恰好为春假该何去何从的问题纠结不已,照顾藤原阿姨的任务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因父母去英国参与一项临床问题的专家会诊而无家可归的忍足与我惺惺相惜,同样成了藤原阿姨病房里的一名常客。他甚至还搬了个三层的迷你小书柜过来,里面整整齐齐地排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爱情小说。
闲得无事时,我也会随手抽出本小说坐在沙发的另一侧翻看以打发时间。我常选的是他放在书架第一层的那本《断崖》,去年圣诞节那天他也送了我这么一本书,扉页上还有明浅菱美本人的签名。
拆开礼物后的第二天我特地给他打了电话过去,本只想问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喜欢明浅菱美的,也不知为何,没来由地就把重点偏移到——“忍足侑士你就老实说吧你是不是也喜欢明浅桑”——这一拷问上。事后回想起来,我才发现那通通话从头到尾都很无厘头。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最后忍足会气得二话不说就把我的电话给挂断了。
“手放平,不然会回血的。”
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的时候,护士正为藤原阿姨调节着点滴的速度。刚睡醒不久的视界好像被加了滤镜,雾白一片。我揉了揉眼,好半天才看清那个护士的正脸,猝不及防地被惊艳了一把。
我下意识推了推坐在身侧的忍足的手臂,压低声说道,“真漂亮。”
“嗯?腿不错。”
“……你个变态。”
我用鄙视的眼神回应了忍足的一脸无辜,这么一看,那些关于他的所谓“美腿控”“姐控”的传闻似乎并不是空穴来风。
“没关系,真言你穿那套制服一定会更好看的。”
“……忍!足!侑!士!”
2.
今天和往年的三月三十一号没有什么不同,第一个叫醒我的人依旧是直子。不过她选择制造噪音的方式从野蛮人敲打大门的动作转变为懂得利用工具的文明人所能接受的Morning call。虽然它们使我产生的反应并无不同:几乎是以惊醒的方式从床上跳坐起来,然后怀着痛并快乐的心情迎接她的热情问候。
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头像是她自作主张设置的自拍照,我正要摁下通话键,她就麻利地把电话挂了,半分钟后,一条未读邮件的通知猛地从角落里跳出来,发件人一栏显示的名字依旧是铃木直子。
我自动屏蔽了那些不和谐的俚语,将这条不长不短的邮件从头读到尾,然后迅速在输入栏里打下一段反诘之词。正要发出去,却又将输下的字一一删除,将手机收了起来。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瞪着头顶上方被刷得雪白的天花板发呆,直到床头的电子闹钟响起刺耳短促的铃声才陡然回神。我鬼使神差地重新拿起毫无动静的手机,翻出母亲的号码,目光从一个个阿拉伯数字上缓慢地碾过去,最终落入沉默的空气海。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唯有三月三十一号是我不想孤身度过的,以前直子都会主动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拎我出去购物唱歌压马路。她说她总有法子帮我把这天过得十分闹腾,事实上,当她在某年三十一号的零点在我家楼下用一串两千响的炮竹把我们一条街的居民全都炸醒后,我就完全信服了她的这番话。
今年的情况却有些特殊:今天是她的老板为她特赦的假期,在此之前,她已有近一个月没能和她的母亲面对面说上一句话了。若让她抛弃相依为命的母亲而陪我虚度光阴未免也太蛮不讲理了些。
深呼吸,再深呼吸,我在Line的最近联系人里点开忍足的头像,拇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了一阵。
『今天晚上有时间么,一起出来吃个饭吧。』
……太直白。
我正打算将输入栏清空的时候,手机屏幕却顿卡了一下,待我回过神时,这条消息已经被系统默认发送了出去。
“……呜啊——!!”
我吓得从床上惊坐而起,摆弄了好一会儿手机也找不出撤销发送的方法。新消息的提示铃声很快便活泼泼地响起,我沮丧得几乎不敢点开去看,一把将手机扔进了身后的枕头里就跑去盥洗室洗脸,把水龙头一开,却还是放心不下,又趿拉着拖鞋冲回房间把消息点了开来。
『可以,六点在你家楼下见。』
我瞪大眼将他的回复来回看了七八遍,心脏在制动后的陡然爆炸令我顿生出放声尖叫的冲动。兴奋了半分钟,我又没来由地怔了怔,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真搞不懂我在想什么,他又不是别人……他是忍足啊。
忍足带给我的心动和当年的藤井有着本质上的差别。
后者是犹如革命一般来得轰轰烈烈的初恋,它是一个由众多冲动因素拼凑而成的童话——美好且罗曼蒂克,热烈且不羁奔放。那种感觉就像搭上了一艘不知飘往何方的飞艇,在半空中颠簸浮沉,尽收世间最美好的景,呼吸世间最清新的风。
前者给人的感觉却是不温不火,你的心动便也随之变得平淡而自持:心在跳,也只比常态快0.01秒。脸在烧,也只比常温高0.01度。
好不容易才将摊了一床的衣服塞回衣柜,房间内忽然铃声大作。我拿起手机:竟是迹部打来的电话。
“……もしもし?”
“不管你在干什么,现在立刻给本大爷来学校。”
“哈啊?”
“一小时之内到不了的话,后果自负。”
“可是……”
——嘟。嘟。嘟。
我捏着手机杵在原地,干瞪着空气的双眼酸涩无比。类似的对话在我的印象中早已上演了不止五六遍,这不得不使我怀疑他是不是只会照着那套万年不变的模板说话。
尽管我知道比起改变这个万恶的□□者,还是使自己尽快适应现实更为实际。眼下的情况只能说明我造化不够,因为我还是难忍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那股往他的香槟里投毒的冲动。
3.
来自名古屋梨山女校的学生代表团将在下星期来冰帝进行为期三天的交流学习。冰帝和国内外许多高校都签有类似的交流合约,就国内而言,名古屋梨山和冲绳樱崎是来得最频繁的两所学校。梨山本来拟定的日程在四月下旬,因与其他交流活动产生冲突,才临时改变了计划。这样一来,接待方冰帝必须在仓促的时间内尽快定下接待人员的名单和交流日程等一系列细则,除了加班加点外似乎也别无他法。
在我眼里,这不过是件可大可小的事。但如果非要和我扯上关系,哪怕关乎冰帝存亡,我也一定要把它大而化之。
所以,在被迹部指使着在办公桌旁坐下的前一刻,我仍在坚持不懈地负隅顽抗,“这活非得今天干不可吗?拖一天都不行吗?”
迹部翘着腿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研究着来访学生的名单,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行,你要加班我不想管也管不着,但你干嘛非要拉我下水啊!我可一点都不想加班啊!”
迹部轻哼一声,“本大爷最讨厌有人对我说不。”
满腔悲愤陈词就这么被他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给打了回来,我张了张口,终于也只能欲哭无泪地乖乖在桌后坐下。
安排接待人员的过程进行得很顺利,借着迹部的威风,我给暂定人员打电话过去的时候竟然真的没有一个人敢对我说任何有关“不”的字眼。
不过,顺利靠迹部,麻烦还是靠迹部。在定行程的时候,迹部张扬着他所谓的美学将我辛苦排下的日程表一张一张扔进了碎纸机,理由无非就是——“东京塔?早就被去烂了,能不能有点新意”“学术报告?你确定她们能听懂?”“一天吃六顿?据我所知梨山女校的女生平均体重不超过55kg,不要把别人和你相提并论。”——这样的人身攻击。
若不是咬牙强忍着,我真的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抄起酒柜里的一瓶波尔多红狠狠砸在他的脑门上。
拖他的福,本该在下午三点前结束的工作,硬是被他拖到五点半都没能完成彻底。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向着我和忍足约好的六点迫近,而迹部却依旧一副不疾不徐的悠闲作派,坐在桌后的我也只能抖着腿干着急。好在这时,他放在对面茶几上的手机铃声大作,我正眼巴巴地盼着他赶紧被别人叫走的时候,自己的电话竟也响了起来。
我和他对视了一眼,同时将手伸向各自的手机,又同时接起属于彼此的那通突如其来的来电。
一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我便再也无心八卦迹部的情况了。
“真言,出发了吗?”
“还没有。该死的迹部又把我叫来压榨免费劳动力了。”
“辛苦了。”标志性的低沉笑音一漾开,忍足沉默了一会儿,“不过我今天可能要失约了,手边正好临时有些急事。改天一定陪你去那家印度料理店。”
“这样啊……”
“真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我今天也不一定能去得了,迹部实在太喜欢挑刺了,给什么方案都说不行。还是改天再约吧。”
挂了电话,笑容便毫无预兆地僵在了唇边。
一年只有一个三月三十一日,它只有二十四小时的保质期。
这意味着,属于这一天的意义,也只能存活二十四小时。
恍惚间,我听见了迹部略带惊讶的语气。在他身上很少会出现这种情绪,毕竟对他而言,一切种种的发生都是理所应当的。比起被动的接受,他更习惯主动的支配。
——“……她回来了?”
听见这句话时,我没来由地抬起头,视线恰好与他的相交。他的眼中落着座灯投下的斑驳灯火,模糊了眼色,情绪亦看不分明。
迹部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重新将手机回归原位后,他对我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可以走了。”
走?我一个人又能走去哪儿?孤身一人在街上游荡还是回家看一集月九倒头就睡?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主动提起方才被我扔到一边的原子笔,“算了算了,还是一鼓作气把方案拟完吧,我可不想明天再被你一通电话叫过来收尾。”
迹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修长的身子掠起一阵明明赫赫的光影。他将搁在身边的印有Christian Louboutin的logo的纸袋递给我,漫不经心地说,“我有个亲戚下个月过生日,我给她买了双鞋,不过忘记问她的尺码了。你们穿鞋的码数好像差不多,你给本大爷穿上试试效果。”
我从纸袋里抽出鞋盒,打开,里面是一双银白色的缎面高跟鞋。我犹豫着看了看迹部,他双手抄兜杵在我身前,一脸的不耐。我撇撇嘴,将高跟鞋平放在地上,然后蹬掉帆布鞋扶着桌角,将脚缓缓踩了进去。
我在原地跺了跺脚,脚面弧度和鞋贴合得十分完美,大小也正合适。我又前后走了几步,这才抬手对迹部比出没问题的手势。
“如果你那个亲戚的脚真的和我一样大,穿这鞋就肯定没问题了,合脚得很。”
说这话时,我已经将鞋子重新收好向迹部递了过去,他却始终没抽出抄在长裤口袋里的手,转身就朝咖啡机走了过去,只留给我一张在模糊在昏暗光线中的精致侧脸。
“这鞋我家还有一双,这双是专门拿来给你试的,不然你以为本大爷会送别人一双被穿过的二手货么?”
“……哈啊?”
“至于这双,要么拿走要么丢掉,随便你。”
我眨了眨眼,忍不住出言逗他,“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什么?”
“其实这双鞋本来就是送给我的吧。”
迹部正往咖啡机里倒水的右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却也只是一瞬。
“你觉得呢?”
他没再说话,咖啡豆在金属上蹦哒出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空气中无限回荡。我抽了抽嘴角,发现自己的确有些自作多情,于是倚着尖锐的桌角,微微叹了口气。
“迹部。”
“啊嗯?”
“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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