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22.年少往事(上)

    (忍足番外·上)

    1.

    科学研究证明,婴儿学习活动的最早表现在胎儿末期,这也是人类个体记忆发生的最早时间,但因为脑部发育的不完全,大部分时候,人类只能记得自己四五岁时发生的事。

    所以,忍足在懂事前一直不知自己生在何处,被裹在襁褓内的那段最为安逸的记忆没有骨骼,如同一锅稀粥,混沌且未可知。

    记忆最初形成在札幌,那个日本最北端的都会区。尚处在学前年龄的忍足对那座北国之城最深的印象便是冬季的雪。不染纤尘的白将整座城池覆盖,那是世界最柔软却也最冰冷的颜色。

    雪。雪。雪。

    连绵不绝。铺天盖地。

    那时的他知道父母很忙,不常在家,但他却不知他们整天为何而忙。每天一大早,套裙平整淡妆精致的被他权称作母亲的女人都会摸摸他的头,温声嘱咐他一定要乖乖听话,不要乱动电器,不要乱爬窗台,然后被皱着眉不停看表,有着漂亮钴蓝发色和瞳色的男人不耐地叫走。

    那是他的父亲。

    再然后,两人从他的房间出去,下楼。小小的忍足便跑进阳台,站在一张小方凳上,扒着栏杆向下张望,眼巴巴望着那一双男女坐进一辆银灰色的汽车,毫无留恋地将油门踩得震天响,那汽车便如一发冰冷的子弹,迅速窜上街道,没入喧嚣,失了影踪。

    加藤洋介出现在一个冰冷的清晨。

    忍足一家人在札幌居住的小洋房位于庭院的最右侧,与隔壁庭院位于最左侧的房子相邻。那天,忍足站在自家露天阳台上向右一望,便看见了那个站在隔壁露台上对着琴谱一板一眼拉动提琴弓弦的男孩。

    男孩的皮肤很黑,戴着副用于矫正弱视的足有他半张脸大的圆框眼镜,对着琴谱架站成极为扭曲的姿势,配合着那犹如锯木头一般枯燥不堪的琴音,说不出的滑稽。

    那时尚不懂人情世故的忍足不假思索地捧腹笑得前仰后合,沉醉在其自认为可比天籁的旋律中的男孩儿被惊动。他扭过头,一张黑黑的脸鼓成包子,然后用自己清脆的声音大喝一声,“有什么好笑的!”

    忍足只觉得明明害羞却硬要做出强势姿态的他搞笑得打紧,便情不自禁地笑得更是大声。

    下一秒,那本厚厚的琴谱便被毫不留情地扔将过来。

    洋介和忍足同龄,小小的男孩,还没有足以将一本百来页的白皮书扔出六七米远的臂力。两人的目光尾随那本琴谱沿不甚优美的曲线以抛体运动的方式没入草丛,然后听着洋介家那只魁梧的哈士奇撕心裂肺的怒吼响彻天际。

    “……”

    “……”

    ——“哦哟!你这混小子!是不是又皮痒了!”

    那也是忍足第一次见到洋介的母亲,他看着那个身着围裙手执锅铲并佯作凶狠状揪住自己儿子的耳朵的女人,僵在原地,目瞪口呆。

    更令他震惊的,是男孩儿哇哇叫出的话语:

    “妈!我知错了!你轻点儿……哎哟,轻点儿啊!”

    忍足看着对面剽悍异常的女人,第一次知道,原来母子间的相处模式也可以奇葩如斯。

    可以说不打不相识,之后的一段时间,忍足天天早上都和被母亲赶到露台上练琴的洋介瞎唠嗑。两人从一开始没完没了的争吵到彼此间敌意初歇的试探,再到最后将彼此家当做第二寄管所成天厮混在一起,也不过只是一个月的时间而已。

    出乎预料的,洋介的母亲是个相当善良的女人。在得知忍足天天被父母孤身锁在家中后,她一边不满地控诉邻居夫妻的不负责,一边欣然表示,“既然如此,侑士白天就待在阿姨家好了。小小年纪孤身在家,怪不安全的。”

    洋介母亲总会在饭后给他们一人塞两颗金平糖,不大,纯白色,含在口中甜得发腻。对甜食情有独钟的洋介总会死皮赖脸地揪住母亲的袖口恳求更多,但没有哪次不是被一锅铲挥开,然后被骂得冲忍足直吐舌。

    一天中午,他们一人含着一颗金平糖呈大字躺在地板上。洋介忽然说,“我想当音乐家。”

    “是吗,那很好啊。”

    “侑士你呢?”

    “我……?”

    这是忍足有生之年第一次触碰关于未来的话题。

    “那我就当科学家吧。”

    最后,他如是答道。

    这份可贵的友谊不过持续了短短一年,忍足便随工作调动的父母搬离了札幌。他们就像一对被彼此父母硬生生掰开的锁,哭得昏天黑地。忍足反身跪在汽车后座上,趴着玻璃向后望,好友的身影愈来愈小,愈来愈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他朦胧的泪光里。

    那是忍足生命中的第一次离别。那样撕心裂肺的痛,令他终生难忘。

    那一年,他五岁。

    2.

    福冈的气候不同于国境以北的札幌,温暖怡人。初到福冈亦是一年之冬,窗外这座全无积雪的城池却令他更觉寒冷。置身暖气充足的空调房,仅凭一个呈现在眼中的影像,便足以令他四肢俱凉。

    就读的幼儿园终于有了着落,离他们居住的公寓不过三条街的距离。虽然如此,学校却有着“父母必须负责接送孩子”的明确规定。无奈之下,忍足的母亲只得尽量在他放学的时间段腾出半小时,亲自开车送他回家。

    可是,忙碌非常的她常常分//身乏力,迟到一个多小时的情况并不罕见。幼儿园向着大门的方向有一张长长的木凳,忍足便会坐在那张凳上,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地盯着被构成大门的漆黑铁杆规则切割的街景发呆。

    散课后,小朋友们三三两两地在楼外散开,各自找到自己的父母,肆无忌惮地笑闹撒娇,或是炫耀自己额上被老师贴上的小红花。忍足则安静地在长凳上坐好,等待喧嚣褪去,人群散尽,整座校园沉默不语。

    夕阳腾起,沙坑旁红色的滑梯油光发亮,架上挂着的秋千忽然吱呀一声响,五岁的胜太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他看向忍足,眼睛笑成月牙,“你为什么不回家?”

    话唠小子。这是忍足对日向胜太的第一印象。

    不被搭理,胜太也不恼,而是小跑向忍足,在他身边坐下,然后没完没了地向他问起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你好像是不久前转来的吧,为什么转学呢?”

    “听说札幌的雪很漂亮,你打过雪仗吗?”

    “我奶奶做的拉面超好吃,比外面料理店里做的都要棒。你想吃吗?”

    “我有变身器,可以变身哦,你要看吗?”

    忍足自始至终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却由衷地为他的脑残所深深折服。

    胜太却对自己傻到家的幼稚浑然不觉,用脏兮兮的手从口袋里掏了半天,终于摸出了什么东西,献宝一般递给忍足。

    “这是我出门前偷偷从家里的零食罐里摸出来的,你要不要?”

    忍足低头一看。

    是金平糖。

    那一刻,胜太的笑脸和洋介微妙重叠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忍足和胜太几乎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玩机器人,一起做操。每天下午,胜太都会和奶奶一起陪伴忍足等候来接他的母亲。胜太的奶奶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总会换着花样给他们带来美味的点心。有时是寿司,有时是蛋糕,有时是又大又甜的红苹果。

    只可惜,没有然后。很快,父母的工作再次调动,记忆中痛彻心扉的离别再次上演,忍足看着窗外随街道不断后退的胜太,坐在汽车内哭得声嘶力竭。

    札幌。福冈。千叶。名古屋。

    一次又一次的离别,一次又一次的苦痛,一次又一次的重头来过,终于让年幼的忍足学会了麻木。他早早就学会为自己披上随和的外衣,令自己能够轻易适应陌生的新环境,同时又为自己筑上心墙,与周遭的人融洽相处,却不再交心。

    3.

    后来,忍足家举家搬至大阪。忍足也终于知道,这儿才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的故乡。

    他在大阪度过了一段相当安逸的时光。搬家不久,他便顺利转入当地的道顿堀第二小学,并十分凑巧地被编入了忍足谦也所在的班级。

    那时的谦也还没有为头发脱色的习惯,微卷的短发还是和忍足一样的钴蓝色。当忍足在黑板上用工整的字写下自己的名字时,坐在最后一排翘着凳子摇摇晃晃的谦也惊叫了一声,同时不慎失去平衡,在木椅与地面撞击发出的巨大声响中狠狠摔在坚硬的地面上。

    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谦也疼得直咧嘴,却不忘大呼一声,“堂哥!”

    忍足在心中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哦,原来这个搞笑的家伙就是我素昧谋面的堂弟啊。

    等等……堂弟?

    下一秒,讲台上的忍足登时露出了惊恐万分的表情。

    虽然同为医生,但谦也的父亲忍足宗也却和忍足的父亲不同。谦也的父亲并不在家族医院工作,而选择在梅田附近开了一家小型诊所,再加上母亲身为家庭主妇的缘故,谦也和弟弟忍足翔太从小便生活得安定踏实,与忍足辗转各地的经历全然不同。

    长大懂事后,忍足才得知这些不同的背后所隐藏的真相——一切都源于他父亲忍足信雄可怕的野心。和自己的亲兄弟同年于东大毕业后,他便毫不掩饰自己对家族产业的觊觎,或明或暗地向董事会和亲族会施压。本就对名利和财富兴趣缺缺的忍足宗也为了不令二人的兄弟情义毁于一旦,便主动向亲族会放弃了自己家族产业的继承权并退出董事会,将所有股份上交,搬离本宅,在远离城郊的梅田安定了下来。

    正因无知,九岁的忍足才不用愧于面对谦也的父亲。每天放课后,他都会去谦也家写作业吃晚饭,等母亲忙完工作下了班,再随她一道回他们在梅田购置的屋子。

    谦也家的餐桌总是很热闹,谦也一边带着他五岁的弟弟一起嚷嚷着开饭,一边去推忍足的脸大声取笑他“假正经”,主座上摊开报纸的男主人往往一言不发地用包容和蔼的目光看着吵闹不休的孩子们。这时,女主人便端着可口美味的饭菜从厨房门后走出来,嘴上不住地嗔怪着,脸上的笑容却有着藏不住的温柔开怀。

    这才是一个家该有的样子。

    早已习惯自家常常连三人都凑不满的冰冷餐桌的忍足,面对眼前这番其乐融融的场景,既感动,又失落。

    值得一提的,还有忍足的祖父,忍足龙一。

    对于这个频繁出现在国际各大权威医学和财经刊物上的名字,彼时的忍足侑士却十分陌生。那是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岁月在他遭受老年斑侵蚀的皮肤上刻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虽说他仍是忍足医疗名义上的社长,但早已将实权交予忍足的父亲,出现在医院的几率也远没有过去那么频繁。

    他每周都会来宗也家看自己的几个宝贝孙子。那只指间布满老茧的手在孩子们的头顶上一一揉过去,最终停在忍足的眼前。老人蹲下身,平视着他的那双浑浊的眼中露出了罕有的笑意。

    “啊,原来我们的侑士都长这么高了。”

    祖父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很单薄。是一张旧相片。

    泛黄相片上的色彩很模糊,画面的背景是一座古朴的日本和屋,身着深灰色浴衣的老人抱着眯着眼沉睡的婴儿,坐在木质沿廊边。脚下浅草离离,头顶风铃串串。和风微醺,正是人间十月天。

    祖父对他说,“这是你的家。是你出生的地方。”

    时间久了,便不难发现,看似严格的祖父本质上却是个相当随和的人。退居二线后,他便带着一只单反周游各国,经常会给孩子们带回来自世界各地的小玩意儿。比如芝加哥的糖果,丹麦的银饰,巴西的细磨咖啡。长大后的忍足不得不承认,或许他正是受了祖父的影响才会对摄影情有独钟。

    用镜头将记忆中的画面复刻,快门咔嚓,犹如一个短暂却不失庄重的仪式。

    后来的日子里,忍足带着祖父送的单反相机,跟着他跑了不少地方。祖父用不怎么有力的臂膀为他开辟了一片宽广的天空,令他知道所谓辗转和迁离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怕,每一处陌生的风景都有其独到的美丽,之所以抵触,只是因为他不愿敞开胸怀去接纳而已。

    令忍足不解的是父亲知道祖父常教他摄影技巧时的反应。向来冷静自持的男人竟顷刻间勃然大怒,声音颤抖地道,“父亲他究竟在想什么!”

    祖父究竟在想什么?他又能想什么?忍足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十分喜欢和祖父待在一起,听他诉说自己在世界各地的见闻和行医时遇到的趣事。

    直到有一天,父亲为忍足请了假,开车载他去了家族医院的京都总院。

    巧的是,他们刚到医院,救护车便送来了一个小刀没入右眼的家庭主妇。据说她是在削水果时不慎跌跤,顺势将刀锋插入了自己眼中。病人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的可怕场面将忍足吓得脸色煞白,正欲转身逃开,却被父亲一把摁住了肩头。

    “你在旁边看着。”父亲如是命令道。

    态度异常强硬的父亲令忍足畏惧至极,他杵在手术室角落,一动都不敢动,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手术台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治疗程序的父亲。稀薄的空气涨满了可怖的血腥味,各类仪器此起彼伏的运作声几乎就要梗住他僵硬麻木的心跳。

    一出手术室,忍足便跪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胃里翻江倒海的声响淹没世界,他拼命地呕着,几乎就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一股脑全都倾吐出来。

    父亲摘下口罩,连为他抚背顺气的动作都嫌多余,只面无表情地道,

    “这才是你以后应该做的事。”

    忍足这才意识到,关于未来和选择的命题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中。只不过,这次的它犹如铺天盖地的潮水,来得急促汹涌,来得轰轰烈烈。

    忍足觉得,所谓梦想所谓未来,对他而言未免太过遥远。习惯了离别和辗转,他从未思考过自己应该坚持什么,追求什么。他曾以为一切都是指间沙,握不住,留不下,既然如此,倒不如随遇而安,对一切都抱以冷静和漠然的态度。只有这样,才不会受伤,说走就走,恣意潇洒。

    他将自己的迷茫告诉了祖父。那个老人放下手中的相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说,“你的父亲总是为了追求自己自以为应该追求的东西而强迫自己去做不爱做的事,所以才会天天生活在压抑和苦闷中。你只要顺从自己的内心,想做什么就去做,至于其他的,都不用顾虑。”

    在忍足六年级的寒假,祖父对他说自己要去一个亚洲西部的国家,大概要过很久才能回来。临走前,他为忍足买了整整三大罐他最爱的金平糖,并一如既往地轻轻抚着他的头嘱咐道,“当你把这些糖吃完,我就回来了。”

    那时释然大于不舍的忍足万万没想到,那竟是祖父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再然后,便是天人永隔。

    原来,祖父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了位于叙利亚戈兰高地的国际人道医院,在救治被送往防护带附近的临时医院的叙利亚伤员时遭遇了极端组织的袭击,当场毙命。

    在得知这一消息时,忍足木木地杵在原地,神色漠然,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大悲大痛。

    对他而言,生命就是一个不断遭遇离别的过程。

    而这一次,他却被祖父的亡故触动了灵魂。

    有的人穷其一生都在追寻生命的意义,而有的人早在出生前就已找到了答案。但是能像祖父那样,将最崇高的仁者的心态冠以医生的头衔,令自己发光发热,倒也不至于是件过分痛苦的事。

    祖父去世后,继承了他全部股份的忍足信雄通过董事会和亲族会的一致认可,成为垄断全国医疗市场的忍足医疗的掌舵人。然而,出席了父亲就任仪式的忍足始终没能明白,为什么那些叔叔阿姨从不说自己的父亲是名好医生,而非要说他是名好商人。

    与祖父交好并时常同他一道探望忍足侑士的小泉佳彦医生听了这话,微微叹了口气,“因为忍足医疗不单单只有忍足医院,忍足信雄也不单单只是忍足医生。”见忍足依旧一脸迷惑,他微笑着摸了摸男孩的头,“忍足家族的确是传统的医学世家,但忍足家的男人却很难做一个纯粹的医生。除了你的祖父。”

    “侑士,你的祖父是相当了不起的人。”

    “你还太小,等你长大就会明白的。”

    而等忍足真正长大自立了,才终于理解了小泉医生当年所说的那番话。

    若手术刀对于父亲的意义是利益与砝码,那么祖父救死扶伤的行为则是完全出于源于本心的责任与爱。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在医生的仕途上寻到人生的真正意义,却不料出师未捷身先死。

    父亲说:东京大学的本科,沃顿商学院的MBA,忍足医疗的继任社长,这就是你的人生。

    他必须成为一名会治病的商人,而不是一名会治病的医生。

    他就像一株随风倒伏的草,为命运的重量而弯腰,为命运的选择而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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