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假前的期末考试对高一学生而言是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这场考试的结果将作为他们高二期初文理分科的一项重要依据,大多学生都对此抱有十二万分的重视。比如忍足,为了复习迎考,他甚至向迹部提交了一份长达两周的社团活动请假申请。
他来教室找迹部的时候,我恰好抱着一本闲书从图书馆回来,从视线与门框切出的斜角可以勉强看到那相对而立的二人。由于背向,我看不见迹部的表情,不过正对着我方向的忍足倒神色自若,唇边含笑。最后,我听见他微微拔高的声音,“不要对我相思成疾啊,小景。”
回应他的,是迹部翻起的一个颇有损形象的白眼。
依旧保持摸鱼状态的学生当然也不少,我便是其中之一。考试近在眼前,好几篇被列入考试范围的课文一个大字都没背的我此刻却仍能做到心态良好地在食堂用手机刷新Twitter。
看到明浅菱美即将完成在美国的研究生学业返回日本的消息时,有个男生忽然从背后撞了我一下,我一个趔趄,回头,视线却越过不住道歉的他落在一张分外熟悉的脸上。
被我注视着的女生前一刻还在和身边的同伴低声交谈着什么,察觉到前方的动静,她抬起清秀面孔看向我,一丝异样从眼中忽闪即逝,很快又化为充满礼貌的笑意。
再见到她是在期末的国语考试前,偌大的盥洗室恰好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在相隔一个龙头的位置分别洗了手,先她一步将手抽离自动水龙头的感应器前,我看见镜中她略有些紧张的神色。
“在害怕么?”
她警惕地抬头,“什、什么?”
在考试日当天佩戴胸牌是冰帝惯常的规定,我看了一眼她胸牌上的名字:麻吕绮罗。
“我当然在说考试。”我反问,“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不再去看她的表情,我转身走出盥洗室,顺手将身后的门带上,然后从制服上衣的口袋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钥匙插/入锁孔,对着逆时针的方向轻轻一拧。
门内的麻吕显然已察觉到异常,转动门把手未果,她开始拍起盥洗室的大门。尽管她越拍越用力,但在隔音效果优良的大门外侧听来也不过只是几声轻微的响动而已。
“同学……同学你干什么,快点放我出去!”
“叫得这么生分?”我不由好笑,“你不是很清楚我的名字么,麻吕同学?”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都知道了?”
“不然呢?”
“马上要考试了……你先放我出来好不好?”
“如果我说不呢?”
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终于开始发抖打颤。
“你……究竟想怎样?”
我懒得多加解释,收起钥匙便往考场走去,却冷不丁对上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倚墙抱臂的宫崎麻美似笑非笑的目光。
被唇蜜衬得尤为娇艳的唇弯出好看的弧度,她说,“真不愧是第一个敢打我的女人,看来你的胆子的确够大。”
我警惕地瞅着她,“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怎么可能。”她缓缓地笑起来,“我看热闹还来不及呢。”
2.
我的计划很快就败露了。
和我那天的情况不同,麻吕所处的洗手间的楼层被排为了高一年级的考场,楼道内也有安排的老师进行定期巡视,要发现被锁在盥洗室内的她简直易如反掌。
所以,当与训导主任交涉完毕的监考老师提前收了我的考卷将我叫出考场时,我并没有感到过多的惊讶。
跟着主任走进办公室,麻吕已经坐在沙发上等我了。她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如我所料,她的脸上全无半点胜利者的自得。
要知道,我还没有将她在合唱比赛那夜把我锁在洗手间内的恶行汇报给老师。很明显,待会儿若有处分加诸在我的头上,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她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抖出来。到时就算被记违纪处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和她玩个鱼死网破。
主任在办公桌后的旋转椅内坐下,将麻吕喊了过来。她自觉地站在我右侧半米处的位置,低垂下头。我冷哼一记,“我要是你,才不会一惊一乍地大喊大叫呢,现在好了,你和我可是一个都逃不掉了。”
果不其然,主任一坐下便开门见山,质问我将麻吕绮罗锁在洗手间内的动机。
我不慌不忙地冲麻吕挑挑眉,“这个问题,不如先来问问我身边的麻吕同学?”
话音刚落,我便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脸色顿时又白了几分。
主任不悦地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麻吕便忽然抬起头来,眼眶含泪,语无伦次,“对,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就是合唱比赛那天,天野老师拜托我把A栋教学楼的备用教室门锁好,我忘记三楼比较特殊,备用教室的位置其实是洗手间,所以不小心就把门锁上了。可是我没想到……没想到柏木同学竟然在里面,事后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解释,才会让柏木同学误会了。”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我看着她向我深深地弯下腰,整个人都懵了。
“实……实在非常抱歉,都是我的错。”
被麻吕反将了一军的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我着实佩服自己优秀的心理素质,竟然还有闲工夫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为她的精湛演技拍掌叫好。
糟糕的是,身为F组班长的麻吕绮罗,向来以品学兼优的优等生形象备受老师偏爱。我却恰恰相反,不仅是以戴罪之身转学进入冰帝,而且在校期间还因严重偏科的成绩被任课老师列入了重点观察名单。
果然,从训导主任的表情变化上看,麻吕和我已然高下立见。
“合唱比赛当天的事故固然是麻吕同学的过失,并且事后在此问题的处理上也有失妥当。但这并不意味柏木同学你应该用这种激进的手段报复别人,如此恶劣的动机是绝对不能被原谅的。”
他的潜台词是,麻吕绮罗的“失误”是能够被理解的,至于我,却是一定要捱处分的。
我死死地抿住唇,语气生硬地道,“我不觉得我做错了。”
“什么?”
“我说,我不觉得我有错。”
在主任盛怒的临界点,办公室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我在抬头看向门边的训导主任的眼中读出了显而易见的惊愕,下意识转过头,肩膀便被人轻轻推了一记。始作俑者宫崎麻美直勾勾地盯着办公桌后的中年男人,笑吟吟地说,“我还纳闷怎么半天都没被找来呢,原来主任你已经找到替罪羊了啊。”
回应宫崎的是一室沉寂,她没趣地撇嘴,“早知如此,我才不急着来找罪受呢。”
主任错愕,“宫崎同学是什么意思?”
“难道我表达得还不够明显?”宫崎将手伸入我的制服口袋,以不容回绝之势掏出那把锁住了洗手间大门的钥匙,“这是我指使柏木真言干的,就是这么简单。”
3.
——“你为什么帮我?”
——“我说过了,我宫崎麻美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你只要记得离景吾远点就行了。”
早已身为德育处常客的宫崎凭着自家过硬的后台,再一次成功从训导主任的虎口下安全逃生。谁都知道宫崎商事在当今日本的地位,总社长宫崎家康对这个小女儿近乎盲目的宠溺更不是秘密,若不是情节恶劣到极致的事故,校方也没有必要冒险挑衅宫崎财阀的权威。
身为国内一流私立贵族学院的冰帝就如一个旧时阶级社会的缩影,学员们普遍优于常人的出生注定了校内更为残酷的分化,彼此间的微小争执更需妥善处理,不然随时有可能成为埋在他们未来社会生活中的□□。
由此看来,道德或公平与否的界限难免会变得暧昧不明,这亦是人之常情,当分化大到一定程度时,便会出现一批站在食物链最顶端的人。他们的存在方式从某种程度上便意味着规则的更变,毕竟更多的时候,强者不负责遵守规则,而负责制定规则。
在办公室外,我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总在我最孤单无助的时候出现,用深邃的目光网罗我试图掩藏的狼狈,然后对我倾尽温情,将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质地呈现给我,并告诉我:你不是一个人。
被主任区别对待的时候,我不难过。被麻吕有意无意地讽刺家庭关系的时候,我也不难过。可不知为何,这一刻,当我看见他包容而温柔的微笑时,却不禁微生潸然。
就像习惯独自舔舐伤口的兽,一旦被关心问候,却反倒无法忍受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忍足。”
他揉了揉我的额发,什么也没有问,只将一杯热可可塞入我的手中,又拍了拍我的肩,“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下意识擦擦眼睛,还好没有丢人地哭鼻子,可是当我看见忍足手中提着的本该属于我的书包后,却又情不自禁地哽咽了。
我深吸口气,连忙转移话题,“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嗯?是宫崎叫我来的。”
“……哈啊?”
同忍足离开的我自然没有注意到身后麻吕绮罗复杂的目光,也不会知道宫崎正颇为得意地冲麻吕摇着自己的手机。二月乍暖还寒的空气中,宫崎标志性的尾音恣意上扬:
“故技重施么?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张扬地网罗女生眼底的狼狈,勾起唇角,“你不会还真以为当初清水悠和是被你逼走的吧?真是幼稚。”
4.
即将步入地铁站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阴冷的雨。
灰垩色的苍穹犹如一座盛大的祭坛,为华灯初上的东京都平添了一份肃穆。往来交织的人群如同黑色的潮水,冲刷或宽或窄的街道,其中的任何一份子都渺小如尘,被这股巨大的洪流肆意放逐。
忍足撑着伞走在我身边,我抬头看去,伞面依旧向我的方向斜斜地倾斜着,他暴露在雨中的肩膀处的布料已经被浸深了好几个色调。我近乎固执地握住伞柄,拼命将伞向他的方向挪,而他的手却始终岿然不动。
终于,忍足无奈地说,“会感冒的。”
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话应该对你自己说。”
“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难道你不是人吗?”
忍足沉默了一会儿,“圣诞节那天病倒在家里的人是谁啊。”
被他翻了旧账,我狠狠一咬牙,强忍住用手肘招呼他的冲动。他很快弯起嘴角,硬玻璃般无机质的眼中缓缓晕开温和的笑意。
一步踏入地铁站,我看着站在原地收伞的忍足,心底蓦地一暖。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驱使我猛然抬头直视他的眼,有些底气不足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是我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
第一次抛出这个问题时,我们正在道顿堀熙熙攘攘的街口,人潮与霓虹交织成画。那时与过去彻底告别的我终于确定了对他的感情,这句话不过是我自己内心声音的质询。只为给自己一个立场,却无欲无求。
而这次却有所不同。
说是自我感觉良好也好,说是矫情作态也罢,至少我能确定,我在忍足心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听见了自己犹如鼓擂的心跳声,我将下唇咬得发白,以强硬的姿态等待他即将给出的那个答案。
而忍足的态度,也不同于上次回答时的那般茫然。他揉了揉我的额发,低沉的嗓音含了些微淡然却不甚明晰的笑意,眼中的神色却依旧复杂。那双深沉的眼犹如无止尽的甬道,藏了太多太多的沉默。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许很快就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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