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木然地在一封封邀请函上敲下刻有冰帝校徽的漆章。
依旧是迹部的办公室,房内破天荒地多出了除我和迹部之外的人。事实上在半小时前,围办公桌坐着的干事还有十三四个,转眼间就只剩下了我和高二年级的秋田学姐。
秋田一边机械地重复着和我一样的动作,一边抱怨,“有没有搞错,这可是一年一届的学园祭啊,我居然苦命地在这里做邀请函……话说回来开幕仪式都结束了还要这么多邀请函做什么,简直是浪费资源。”
图书馆建在校园深处最僻静的位置,按照惯例,即便是校学园祭也不允许将其划入活动范围之内。越过密密的树林和灰白色的屋顶,我看着那些好像从迪士尼乐园空运来的设施,不由暗叹了一声冰帝的奢侈。
“这算什么。”秋田见怪不怪地道,“国三的时候,迹部为了给兄弟庆祝生日,就差没把航空母舰搬过来了。”
和立海大的海原祭不同,冰帝对非本校和对口学校的外来人士有着严格限制。若没有学生会统一派发的邀请函,也就没有相应的入校资格。
秋田伸了个懒腰,将卡片堆里的笔记本电脑解除屏幕保护,打开桌面上的某个文档,“唔……让我看看,青学,桐皇,城凛,还有……立海大?诶,今年立海大居然也收下邀请函了吗?”
事实上,冰帝每年都会给立海大寄送学园祭邀请函。同为关东名校,这两所学校一直被拿来比较,两校校长更是互讦多年。冰帝批判立海大死板沉闷,立海大批判冰帝浮夸成风。表面上看,冰帝给立海大寄送邀请函的行为是善意的邀请,其中炫耀的成分却不言而喻,故立海大一贯将这番别有深意的好意置之不理。
“哎呀,立海大呢。”秋田顿时激动了起来,“不知道他们网球社的人会不会来……话说回来,柏木你以前不就是立海大的吗?”
“啊……没错。”
“说不定还能看到以前的老朋友呢,我看邀请函做的也差不多了,不如一起去玩玩好了。”
“可是他们人都跑光了,如果我们也……”
“正因如此才更不会怪到我们头上了啊!别浪费这一年一次的机会嘛,走啦走啦。”
最后,我还是被秋田连拖带拽地带出了办公室。
秋田并不知道我转学的原因,自然不能理解我重逢故人的尴尬。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脱身,不怎么高明地躲进了本部栋的大礼堂。
本次学园祭,除了例行的班级摊位展示和社团活动展演外,还邀请了往届知名校友返校召开讲座。一般很少有学生对枯燥乏味的讲演感兴趣,在场的多半是学生家长和来访学者。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礼堂角落,拉下翻折椅坐下。轻微的吱呀声很快被讲桌后的教授以“浅谈黑格尔哲学思想”为主题的演讲盖过,却还是被坐在我身后的少年捕捉。
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撞我的后脑勺,我回头一看,竟迎面对上一双板鞋的鞋底,上边刻着不规则的防滑花纹。
“……呜啊。”
“哈?抱歉。”
板鞋的主人迅速将脚从我的椅背上放了下去,银蓝色的头发和一张清俊的脸随之现了出来。那别致的发色没由得令我感到一阵熟悉,而更令我熟悉的,是他身上穿着的立海大制服。
正对上我的脸时,他斜长的眉略向上挑了些许,无端透出几分邪气和不羁。
“不好意思了,刚才没注意到前面坐了人。”他将右脚踝翘在左膝上,右腿上摊了本册子,纸面上的内容被他拿在右手的手机的屏幕映亮——竟是立体几何的竞赛题。
思维寻着蛛丝马迹从眼前的少年跳至一个多月前从吉泽那儿听来的某个名字上,我不是很确定地念出那几个音节,“仁王……仁王雅治?”
“诶?”少年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你认识我?”
“也算不上认识……只是听朋友提起过。”
“噗哩,我明明这么低调。”
依旧是没正经的调调,我却无从反驳。他从国中开始便是立海的学生了,在校四年无任何花边新闻,那些关乎男女之事的桃色八卦和他从来搭不上边,相对地,我反倒经常在一些数学竞赛的获奖名单上看见他的名字。
尽管单从外表上看,我实在难以将眼前的少年和“学霸”二字联系在一起。
“一年A组,柏木真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胸口学生会成员必须佩戴的名牌,摸了摸尖尖的下巴,“身为学生会成员也可以躲在这里偷懒吗?”
我身体一僵,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怎么可能,我只是来看看这里的情况罢了。”
“原来如此,真辛苦。”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显然不打算让这场对话继续下去,低下头复又专注于习题册上竞赛题的解答。想了想,我还是决定起身离开。走出礼堂前,我特地给吉泽编辑了一条简讯,将仁王的动向及时汇报给了她。
本部栋门口的坡道两侧整齐排列着许多摊位,我一家一家地逛了过去,不作停留,倒也乐得自在。
经过一家手工冰激凌摊位时,我隐约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背影——墨绿色的西装外套,保守的A字裙。及腰的黑色长直发和洁白纤细的小腿——单单一个背影已有了几分美少女的架势。
她正快步跑向一个同样身着立海大制服的高挑少年,两人同时对我露出了四分之一的侧脸。少女仰着笑意盈盈的脸,亲昵地挽住了少年的手臂。
她是雏森。
而被她挽住的少年,却并不是藤井。
我整个人都懵了,木木地站在涌动的人潮中。正巧这个时候,他们齐齐转过身。雏森一转眼,视线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她的脸上亦浮现出显而易见的错愕,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对身边的少年说了些什么,后者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她便拨开人群,向我小跑而来。
踌躇了一会儿,她主动对我说,“柏木真言,好久不见。”
我张了张口,却半天说不出话。
我曾无数次设想过和她在街头狭路相逢的场景。我可以将她视作空气,神色空漠地与欲言又止的她擦肩而过;我也可以冲她不屑地冷笑,以一记狠厉的耳光作为对她将我逐出立海大的报复。可我单单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一天,她挽着一个与我素不相识的少年的手臂,笑容甜蜜而幸福地静立在我的眼前。
雏森将碎发拢向耳后,犹豫了片刻,主动向我发出邀请。
“我们谈谈吧。”
我沉默了片刻,“不必。”
她笑了,“你还是恨我。”
“当然恨。”
“可是如你所见,我并没有和藤井在一起。”
是“并没有在一起”,还是“在一起后又分手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看着眼前的少女那张清秀干净的脸,忽然觉得有一些陌生。
想起彼时的我们针锋相对时,她胜券在握的笑容和我灰头土脸的狼狈,便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声白云苍狗物是人非。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告诉你。”雏森抿了抿唇,虽没有明说,语气中却明显流露出一种名为内疚的情绪,“其实吧,藤井当初还蛮喜欢你的,我和他之间也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看着呆若木鸡的我,颇为艰难地继续说道,“我当初之所以和他走得那么近,只是因为……和我形影不离了十多年的人突然跑去陪伴一个毫无预兆出现在我生活中的女孩子,我心里真的很不好受。”顿了顿,她又说,“柏木真言,说实话,我那时总觉得是你抢了我的东西。”
2.
迹部看到我时,我正失魂落魄地坐在花坛边上。他双手抄兜向我走来,笔直修长的腿杵在我的视线中央。
“整个学生会都忙得不可开交,你就这么闲么?”
我呆呆地抬头看他,突然觉得他右眼角下的泪痣真漂亮。我曾听人说过,泪痣是泪水凝结后的样子,那是爱人在他前生死的时候滴落的泪水在脸上留下的印记,以作三生后重逢之用。传言,有泪痣的人,一旦遇上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他们就会一辈子不分开,直到彼此身心逝去。
只不过,一辈子那么长,单单一个传说就能规避一切突发的变故吗?
真扯。
见我半天不说话,他皱起眉,“你怎么了?”
“我怀孕了。”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想吐。”
迹部不屑地嗤笑一声,“谁会这么饥渴?”
我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说实话,我倒宁愿自己是真的怀孕了,至少还能将打胎作为当务之急有目的有方向地忙一场,总比眼下跟个乞丐一样坐在路边难过得心里犯堵却无所事事要好得多。
迹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当他看见手机屏幕上突然亮起的来电显示就知道,他没那个闲工夫瞎操心我的事了。
他瞥了我一眼,倨傲地轻哼了声,从西裤口袋中取出另一部手机迅速发了条短信,然后转身离去。
往来穿梭于我眼前的人有着一张张陌生的脸,我悲哀地发现在这座城市自己连一个能面对面倾诉心事的人都没有。隐约间,我似乎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吉泽,她正和一个双手抱在脑后的卷发男生并肩走着。那个男生我认识,也是立海大网球社的正选队员,是个比我小一届的国三学弟,切原赤也。
我突然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一个地铁女售票员对一个每天在同一时间路过的年轻律师一见钟情,最后却在一系列机缘巧合下爱上了他弟弟。
电影结尾处,那个年轻律师问女主角,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弟弟的?
女主角说:While you were asleeping.
更耐人寻味的,是这部电影的宣传语:A story about love at second sight.
二见钟情。
感情这玄乎的东西,来得快,变得快,去得快。
所谓天长地久,所谓矢志不渝,不过是三流文艺作品用来骗读者眼泪的谎言而已。我们总是为了爱而坚持,却忘了爱并不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仔细想想这还真是个足以娱乐我大半辈子的笑话。我现在只想和直子一起隔着看不见摸不着的信号网大笑一通然后对她咆哮一声:我好难过,我好难过,我难过得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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