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收到迹部的简讯,忍足当即离开正在放映电影的演播厅,最终在教学楼的天台顶找到了我。
他一把将我从天台边缘的栏杆上拽了下来,脸色十分难看,“柏木真言,你疯了?”
我举着从迹部办公室里顺手牵羊来的香槟酒,茫然地瞅着他,“我怎么了?”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吧,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让你非得跳楼不可?难道你还真怀孕了么?”
我愣了两秒,恼羞成怒地狠狠踹了他一脚,“说谁呢你!你才要跳楼,你全家都要跳楼!”
“……那你坐在这干什么?”
“我来吹个风都不行吗?”
“坐在顶楼没有铁丝网防护的栏杆上一边喝酒一边吹风?”
“啧,我乐意。”
忍足深吸口气,脸上的神色说不清是好笑还是好气。眼看着我又不屈不挠地爬上了栏杆去,他终于忍无可忍,扯着我推开天台门,然后大步流星地任我一路小跑着跟他走下楼梯。
好在教学楼没什么人,我一边放肆地大声呼救,一边被难得强硬的他拖出了一楼楼梯口。好容易甩开他的手,我转了转已经明显泛红的手腕,不满地咕哝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干嘛。”
“你想去哪儿?”
我咧嘴一笑,“大西洋。”
忍足亦笑起来,很是默契地接口道,“我们一起去大西洋,让巴黎在身后腐烂吧。”
巴黎蓝与黛紫交融的夜色犹如盛大的潮水,浇灭以如火如荼之势燃烧的火烧云。路灯接二连三地亮起,如同悬浮在半空中的星。
我看着忍足硬玻璃一般的钴蓝色瞳孔,“《新桥恋人》,原来你也看过。”
记忆中这部电影的结尾是片中唯一隐秘而普世的煽情:男女主角在画外歌声中,跳到一艘“一直向前”的驳船上,迎风张臂,乘风破浪。这个镜头在几年后风靡全球的《泰坦尼克号》中几乎被全样克隆,只是表演者变成了莱昂纳多和温斯莱特。
每当听见最后的那句,“我们一起去大西洋,让巴黎在身后腐烂吧”,我总会很没出息地被打动。
忍足挑了挑眉,“这是我国三寒假的时候看的。不过你不是说过喜欢纯爱系么,那应该不喜欢这部电影吧。”
“不,我很喜欢。”
“真矛盾啊。”
“还记得最文艺的那句对白么?”
影片中,男主角为了确认女主角是否爱他,设计了一套问答题:“如果你说:天空是白的。他会说:但云是黑的。那么,我们便爱上了”,并放在她的日记本上。傍晚,他们在塞纳河边看夕阳西下,米歇尔说:“天空是白色的。”亚力马上回应:“但云是黑色的。”于是,两人对上了爱情暗号,正式相爱。
至此,我便确信,这是一部浪漫的电影。只不过,这份浪漫太过疯狂,太过偏执,以至于掩埋了它最本质的美好细腻的情绪。
爱上了大提琴手却被抛弃的上校女儿用从父亲那偷来的□□,对着房门上的猫眼打爆了抛弃她的男人的头,而爱上了她的流浪汉为了不让她离开,烧掉了所有寻找她的海报,甚至失手烧死了贴报人,后来女人离开了他,那疯狂的流浪汉甚至不惜用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毅然决然地轰掉了自己的手指。
爱情让他们迷醉,爱情让他们癫狂。都是那操蛋的爱情,使他们成为了亡命之徒。
教学楼外不远的地方,是即将收工的三年B组的摊位。铺着米色桌布的摊面上,是一沓沓分类放置的明信片。忍足让我在原地等他,然后走到B组的摊位前,选了一张纯白的明信片,用一支黑色记号笔在上面写了什么,然后将笔归还,回到我的面前,将卡片递给了我。
他的笑音低沉好听,“不是问我最文艺的对白是什么吗?这就是答案。”
2.
『Les gens qui sont dans nos rêves la nuit, il faudrait toujours les appeler au réveil.』
——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就该去见他。
3.
我并不知道,在发短信让忍足赶紧来找我后,迹部独自去见了一个人。
食堂顶楼的露天咖啡厅,本是观赏冰帝夜景的最佳去处,此刻却禁止了一切外人的进入,为坐在最外沿的两人提供了足够安静的环境。
不算宽敞的红木桌面,迹部和一名中年男子相对而坐。男子身着低调却价值不菲的纯黑色西装,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迹部一眼就认出了那块由英国表匠Roger William Smith亲手打造的腕表,几乎全世界的收藏家都想拥有一块出自Roger之手的腕表,但令他们望而却步的却不单单是高得离谱的标价。从定制到取货,顾客最起码要等待八年的时间。事实上,全世界拥有Roger定制表的不超过五十人,其中除了迹部的父亲,还有眼前的这位男子,宫崎商事的社长——宫崎家康。
宫崎看着眼前有着远超乎同龄人成熟和风度的少年,满意地笑了。
“真是好久不见了,景吾。”
“是,一直以来没有拜访宫崎社长,是我的疏忽。”
“哈哈,早说过,景吾喊我叔叔就可以了。”男人伸出手臂,拍了拍少年的肩,“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你们都要成年了。岁月不饶人啊。”
敏感地捕捉到对方话语中的某个细节,迹部点头应了一声,没有多言。
男人端起桌上精致的青花瓷杯,嗅了嗅杯中的茗香,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赞许之色,“金骏眉?”
迹部挑眉,语气却依旧带有面对长辈应有的谦逊,“宫崎社长果然是懂茶之人。”
“略懂而已,只不过金骏眉恰好是我最偏爱的一种茶。”顿了顿,宫崎别有深意地道,“景吾知道个中原因吗?”
迹部不语,却略抬了抬手臂,洗耳恭听。
“这金骏眉,摘自一千二百米到一千八百米的高山上,一斤的重量由六万至八万的芽尖制成。这是它独天独厚的优势,为它积累了最原始的身价资本。可若单单如此,它还不配被称作茶中极品。”宫崎闲适地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不经雕琢的璞玉终归卖不出什么好价钱,茶叶也是一样。这一斤由二十多个女工采摘了整整一天的茶叶,还要经过最优秀的茶叶师傅采用最优秀的工艺全手工制作,才能顶着最优秀的名号上市出售。
“不过,茶叶虽好,烹茶也是不可忽视的一道重要工序。所谓烹茶,水之功巨大,茗家人讲究真源无味,真水无香。我想,景吾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迹部垂眼,自然已对他想通过暗喻表达的深意了然于胸。
迹部财阀和宫崎财阀同为在二战期间壮大起来的康采恩,长期以来控制着日本的经济命脉。一个是在战后以证券业登顶、后来居上的迹部财阀,一个是在战前就已垄断了国家经济、拥有雄厚资本的宫崎商事,二者通过化整归零的方式,隐藏了难以数计的庞大资产,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他们的触手早已跨出了日本国界,在广阔的海外市场扫出了大片活动领地。
对这样两个庞大的商业家族而言,联姻,无疑是最便捷也是最长远的实现利益最大化的战略合作手段。
按宫崎家康的话说,“单有最好的茶叶,没有最好的工艺和最好的真水,终归不会有最顶尖的茶。唯有许许多多的‘最好’叠加在一起,才能真正在某个领域争王称霸。”
“麻美很喜欢你。”宫崎缓缓地笑起来,饱经风霜的脸上是胜券在握的自信。他将一口巴黎蓝的天鹅绒小盒放在桌上,站起身,“我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能够在我女儿的手上看见它。”
迹部接过,顺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做工精美的钻戒。他亦笑起来,眸中的神色看不分明,“请问宫崎社长所指的,是哪个女儿?”
话音落下,宫崎的脸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他的眉目间划过显而易见的慌乱,不过须臾,又归于他一贯的从容平静。
“当然是我的小女儿麻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大女儿今年都快三十岁了。”
迹部没说话,只是在心中默默锁住了宫崎方才的失态。他缓缓合上钻戒盒,犹如将一个尘封的秘密重新推入了不为人知的深渊。
4.
宫崎走后,迹部将青花瓷杯中昂贵的金骏眉倒得一干二净,转而开了一瓶传奇波尔多红。酒红的液体流入水晶杯的瞬间,犹如绽开了一朵娇艳的玫瑰。
他单手执杯,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细长的杯底凝成一个倨傲的姿势。习惯性地抵住额角,以俯瞰的视角将万物纳入世界,喧嚣便如潮水般退去,宇宙洪荒般阒无人声的死寂随之降临。
此刻,几乎校园内的所有人都在向中央广场的方向集聚。七点五十九分五十秒,贯穿整座校园的主干道两侧的路灯悄然熄灭。
大家不约而同地抬头仰视高大的钟楼,青铜时针正在巨大的钟面上向某个既定的时刻无限接近。
“五。”
校园内的照明设施集体关闭,建筑和树林在夜风中模糊成一片参差涌动的剪影。
“四。”
人们倒数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情侣间朋友间亲人间的手掌相握掌纹相错,冥冥中牵起一个又一个可知而未可见的因缘。
“三。”
往复游走的风含混着东京的气息。一种混杂了大海的清新的浓郁又奢靡的气息。
“二。”
有飞机驶过天际,在夜空中留下一道不甚明显的航迹线。闪动的提示灯犹如粲然的星。
“一。”
齿轮和齿轮咬合,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开关被开启。北门和南门的第一盏灯被同时亮起,灯光相向而行,向横亘在主干道中央的广场无限逼近,最终点亮了那座音乐喷泉,一时间,水流和彩光大盛,激昂的交响乐响彻天际。
“咻”——明媚的火光直冲天际的声音。黛紫和巴黎蓝交融的天幕之上,陡然绽开的花朵绚烂得无以附丽。
那一刻,混在人潮中的我、同我走散的忍足、挽着男友的雏森、和切原插科打诨的吉泽、腋下夹着习题册的仁王,还有在露台上凝成了一尊雕塑的迹部。我们这些被命运支配摆弄的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花火在夜空中一朵接着一朵地爆裂开来,落下耀目的星子,熄灭在我们被火光照得熠熠生辉的瞳孔中。
这是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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