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桃花

    长善走了之后,几个仆妇收拾了桌上几乎未曾动过的菜肴,带上门静悄悄走了,玉瑾坐在灯下一动不动,眼看更深夜重,碧桃大着胆上前请安:

    “姑娘,该歇着了。”

    玉瑾这才像回过神,定定的看着低着头的碧桃,碧桃只觉得头顶都似乎要被灼穿,才听见主子应了一声‘嗯’,碧桃如获大赦,忙招呼小丫头去打水。

    不知为何,姑娘自从病了,就似乎有不少心思,让人摸不着看不透。

    小丫头从厨房提了热水过来,碧桃亲自接过,拎到东次间的海棠花漆小几上,小几上支着一个漱盂,下方架着一个茶吊,里面装好了每日从山上接来的雪山泉水,碧桃先在漱盂里倒了约莫一半的热水,再混入清泉,试了试温度,将雪白的洋巾放进去再拧干,置到一旁小丫头托着的漆盘上,才去扶着玉瑾过来洗漱。

    玉瑾被扶着净了面,又宽了衣,松散了头发,这才躺到炕床上,小丫头们收拾完就退下了,碧桃为她放下了帘帐,躺在她床角下的脚踏上为主子守夜。

    玉瑾盯着头顶的锦绣幔帐,丝毫没有睡意,这几日恍恍惚惚如坠梦中,倭寇、舰队、战争、倭寇!她眼中似乎满是残肢鲜血,天杀的小日本!她原本是现代一抹孤魂,却不知为何飘零到此地,和病的奄奄一息的塔塔喇玉瑾合为了一体,她这几日脑中浑浑噩噩,一会是历史书上倭寇侵华,一会是儿时额娘病逝,一会是阿玛广州领兵,一会是甲午中日海战。

    太后……皇上……懿安……元和……

    玉瑾心中惊惧万分,照她脑海里的记忆,这时期,正是倭寇侵华,列强分裂中华之时!大清亡矣!而照她阿玛的意思,她这次入宫,是因为皇帝想见她,又或者,是太后想让皇帝见她!

    这样国破家亡之时,她一个小女子如何挣扎求生?

    她此时是既有清朝玉瑾土生土长十几岁的记忆,又有了来自现代的玉瑾对于清朝历史的记忆,脑袋里一片混沌,她记得史书上,元和帝除了一位皇后,还有两位妃子,三人是一同入宫,可为何照她自己的记忆,当今圣上只娶了一位皇后?

    再者,她塔塔喇一家又是个什么命运?

    她冥思苦想,最后叹了一口气。

    大清都要亡了,国土被倭寇践踏,死伤无数,一个小小的官将,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玉瑾此刻只觉得身如浮萍,置于漩涡暗流之中。

    ……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各个大臣家里一顶顶轿子已经出了门,赶往紫禁城,在午门外,乌压压停了一片轿子,来的早的,已经开始在用早饭,吃的花样并不多,来来去去也就那几样,不能太干也不能太稀,既要顶饿,又要谨防出恭。

    关系好的大臣互相打个招呼,关系不好的,即使对面相对而食,也懒得多看对方一眼。今儿早上有些特殊,众人都围着一个白胡子的老者纷纷恭维,有的甚至已经开始道喜:

    “翁师傅!恭喜恭喜啊!”

    “……实至名归啊。”

    “也只有翁师傅才有此资历。”

    “……户部尚书……”

    原来是众人都收到消息,昨日户部尚书被革职,太后有意翁合同继任,几个见机行事的就来锦上添花了。

    “哪里哪里,各位言过了,如今圣旨未下,我翁合同哪敢受拜。”白胡子老者不敢落人口实。

    众人又纷纷称赞老者:

    “前人之风……”“学者楷模……”“清廉公正……”云云,好不热闹。

    另一边李居正为首等人,却是愁云惨淡,围着李居正的几个官员,都不敢吱声,只悄悄的拿眼觑着李居正。原来李居正领着北洋水师十数年,年年都要向户部要军饷,上一任户部尚书闫继明生财有道,与李居正还算相得,军饷不说次次足数,至少是年年都还拨的出来的。

    而这个翁合同,却与李居正早有龃龉。

    “下锁!”宫门内小太监一声令下,朱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文武百官和宗室亲王分别从东西侧门鱼贯而入。

    朝堂上,依旧是太后垂帘听政,皇帝坐在龙椅上,却事事都优柔寡断,要回头问太后拿主意:

    “亲爸爸,这户部尚书一职,您看翁合同如何?”皇帝恭恭敬敬的问玉帘后的懿安太后。

    小皇帝从四岁即位,就称太后为亲爸爸,满洲将寡居的姑奶奶称为姑爸爸,所以皇帝这称呼也是有循可考。

    “嗯,翁师傅清廉自律,名满天下,我看很好。”懿安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户部尚书官落翁府,早上拜了喜的此刻心中如意,而愁云惨淡的李居正一系只能更压抑。

    下了朝,李居正特地多留了一会儿,看到恭贺翁合同的其他官员都离去,这才上前留住了翁合同:

    “翁师傅,恭喜恭喜,你我同为大清效力,日后自当合舟共济……”

    “哼!”还未等李居正将示好的话说完,翁合同一甩袖子就走了。

    李居正站在原地很是无奈,摇了摇头,想起自己麾下那几千余官兵,只得另想他法去谋银子了。

    太后下令重修清漪园,醇亲王领了旨,从户部划走了六十万两白银,如今正在给太后造亭子,不知他那儿能不能支应点儿,且先去看看吧。

    等李居正到了清漪园,说明来意,哪知道醇亲王反而大倒苦水:

    “如今哪有多的银子。”

    “太后贺寿的园子,总不能要了次了木头去吧,如今湖南湖北新树未成,旧木已伐,哪里能一口气变出这么多好木头来。”

    “没有办法只能去南洋买,这木材费不说,从海上运过来,路费,关口费就要花去一大半,这六十万两,竟只能买到不足一半的木头,其中还不算路上耗损磕碰的。”

    “我也是愁啊,如何能交出太后要的园子呀!”

    “怎么办啊!”

    哎,银子,银子。

    李居正看醇亲王形容憔悴,嘴角燎泡,实在是一副愁容无解的样子,出主意到:

    “我倒有一个法子……”

    “……海防捐”李居正轻声道。

    “这……你是说,卖官?”醇亲王大吃一惊。

    李居正一笑,凑在醇亲王耳边开始嘀嘀咕咕。

    ……

    这头大臣们愁着银子,那头懿安正在逗鸟,那是去年时李居正搜罗来的一只鹦鹉,十分有灵性,嘴甜卖乖,一看到懿安就会喊:“老佛爷吉祥,老佛爷吉祥”。很是会逗懿安开心。

    李玉盛上前柔着嗓子禀报道:

    “老佛爷,您昨儿个提起的长善,他带着女儿来给您请安了。”

    “哦?宣他进来吧。”

    长善带着玉瑾进殿跪拜:

    “臣长善携女儿玉瑾,恭请皇太后圣安!”父女两磕头问安。

    “起来吧。”

    长善和玉瑾谢了恩,站起来回话。

    懿安和长善问起话来,聊的不过是广州军队如何如何,口岸洋人商行如何如何,余光却仔仔细细将长善身后的小姑娘看了个遍。

    这姑娘不过二八年华,俏生生立在殿堂里,粉面桃腮,杏眼琼鼻,削肩蜂腰,生的是极好,既有满洲姑奶奶的气势,又有几分汉人女子的书卷气质,这样貌,懿安在宫中几十年,都再没见过更好的了。

    再看她第一次进宫,居然也不露怯态,大大方方的,懿安心里已是满意了几分,不过,还是要看看皇上的意思。

    “咱们聊着咱们的事儿,倒把这个小丫头晾在这儿了,小李子,去,领着玉瑾丫头,去咱们园子里转转。”懿安突然说到。

    “嗻”李玉盛打了个千。

    玉瑾纵然是早有准备,临到这一刻也不禁有些害怕,她心知,这一步,走的好,抑或不好,前路都是困难无比,清廷灭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即使她不入宫,在这乱世,她一个小女子又能有何下场?

    玉瑾想这些不过一瞬,嘴里却规规矩矩跟懿安道谢,然后跟着李玉盛身后,往花园里去。

    李玉盛得了懿安吩咐,并不把玉瑾往储秀宫里的花园子里带,只往御花园那边去,此时皇帝正在养心殿批文,殿后的窗户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御花园一角。

    “玉瑾姑娘,咱宫里呀,别的不说,这桃花可是一绝,什么垂枝碧桃,千瓣红桃,应有尽有,更绝的是,还有最为难见的撒金碧桃,您呀,今儿个可是有眼福了。”李玉盛笑着为玉瑾引路。

    玉瑾立刻一副大为感兴趣的模样,十分期待。待到了御花园,李玉盛为玉瑾指了个方向,便道:

    “玉瑾姑娘,就是这儿了,老奴就不扫您雅兴了,就在这守着,您尽可赏桃。”

    玉瑾慢悠悠往桃花林里去,此刻正是满园桃花开的时候,御花园的花匠显然十分爱花,桃树都是一棵一棵错落有致的栽种在此,桃树与桃树之间距离不一,显得十分有野趣,褐色的枝干上伸展着大大小小的粉色、白色花瓣,还有几棵应当就是那太监所说的难得一见的品种了,一个枝上竟然开出了深红、洒金、粉白几个颜色,煞是好看。

    玉瑾渐渐放松了,真的开始赏起花来,这难得的花景,确实是寻常难见的。

    “玉瑾姑娘!”突然背后传来李玉盛的喊声。

    玉瑾一回头,正好风吹过,纷纷扬扬的花瓣从树梢落下,洒落在她的鬓边,洒落在她的肩头。

    风轻柔的拂过,带起一缕尤带香风的发丝,轻轻缕过她的脸颊,她的腮边是暖玉带粉,嘴角是樱桃浅浅含笑,眉如黛画,眼波含情,她这一转身,衣带飘飘似仙。

    竟不知是她发间的桃花更艳,还是她的容色更美。

    这一副场景正好撞入元和帝眼里,少年皇帝看呆在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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