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六年春,冬雪将将消融,春光初现,绿枝新发,京城内正是一片歌舞升平,太平盛世,而储秀宫内,却是一片沉闷死寂。
临窗的炕沿上铺着猩红洋毯,紫檀木镶嵌螺钿石面的炕桌被稳稳的置放在中间,炕桌上放着海清河晏玉烛台和一个黑漆描金彩绘花鸟团的长方漆盘,漆盘内摆放着白玉带盖茶壶,翠玉带盖玉碗,碗内是泡好的新贡上的六安瓜片,热气袅袅的从盖沿飘摇而上。
懿安坐在明黄坐垫上,斜靠着炕桌,左手支着脑袋闭目养神,三个戴着掐金镶玉细长护甲套的手指微微翘着。旁边的侍女大气也不敢出,立在屋中间的三足紫铜香炉将整个屋子醺得暖香融融,站在一旁的太监们只觉得脑门上都逼出了细细的汗。
李玉盛轻轻的跪在懿安脚踏边,拿出紫檀箱笼里的红锦薄被,柔柔的搭在懿安双腿上,轻轻拂过之后,隔着薄被,开始为懿安捏腿。
“老佛爷,您可别为阎继明这个不知好歹的气坏了身子,皇上前儿个不是发了话,您是咱大清的老祖宗,别说是办个园子,就是造个行宫,又能花销多少呢?”李玉盛一边为懿安捶着腿,一边开了口。
懿安叹了口气,仍旧是闭目养神。
“皇儿还是个好的。”好半晌,终于开了口。
“要说呀,还是老佛爷您心善,皇上呀,这不过是投桃报李。”这是夸懿安含辛茹苦才将一个稚子拉扯大。
懿安一惯喜欢听李玉盛讲话,总是能说到她心里去。
“哎,女人呐……”她想起这一路来的艰辛,她一个女人,带着四岁的孩子,群狼环伺下好不容易才守住了这皇位。
“说起来,皇上和静芬,如何了?”或是勾起了一时慈母心肠,懿安想起她给皇帝娶的第一个媳妇来。
“回老佛爷的话,皇上,皇上已经有六个月不蹭踏进过钟粹宫了。”叶赫那拉静芬是懿安亲弟弟桂祥的嫡女,千好万好,就是相貌不好,进宫以来,皇帝只在大婚之夜幸过一次,就再也没召见过皇后。
“这孩子!”懿安无可奈何,说起样貌来,忽地又想起一个人。
“长善可是回京了?”
“回老佛爷的话,长善卸任广州将军,算算日子,如今应该是已经入京了。”懿安突然提起这个人,李玉盛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幸好他消息灵通,这京城内,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
“嗯,我记得,那年长善携夫人入宫,他那夫人,颜色是一等一的好。”懿安端起桌上的六安瓜片,翘起小指掀起碧玉茶盖,撇了浮沫,啜了一口。塔塔喇一家在京中算得上品貌俱佳的了,塔塔喇长寿又是其中最为出众的,正好家中有适龄的女儿。
“不是说广州五口通商,洋人洋玩意儿极多吗?改明儿,让长善把他们家的闺女带进宫来,陪我解解闷儿。”
“嗻”李玉盛应了旨。
李玉盛继续揉着,手下一刻也不松缓,力气不大不小,正正好好,十分稳当,他就是靠着这门手艺得了太后的赏识,这几十年来,风风雨雨,太后近身的,也就他而已,连崔芳莲都要排在后面,这不得不让他得意。
待太后睡熟了,李玉盛这才停下手,朝门口几个太监示意,让他们退下,李玉盛这时候仍旧跪在地上,一边跪着一边磕头,嘴里轻轻给太后请安:“祖宗,祖宗”,念一句,磕一个头,然后慢慢往屋外挪,直到挪出了内室,这才站起身,弓着腰,毫无声息的退出了殿门。
门口李玉盛的徒弟小德子弓腰垂手候着,看到师傅出来了,立刻上前,从袖笼里掏出厚厚一叠银票:
“师傅,这是阎纪铭夫人送进宫来的。”
“哼,阎纪铭这老顽固,没想到他夫人倒是很识相。”李玉盛抖了抖银票子,塞进了自己兜里。
“师傅,这阎纪铭被革了职,这空出来的位置……”他对着李玉盛挤了挤眼睛。
“这可不是咱们能管的。”李玉盛老神在在,他看懿安的意思,倒是有个人选,不过此刻懿旨没发,他也不敢透露点意思出来,这伴君如伴虎,他们这当太监的,更是要小心翼翼,如走钢丝呐!
如今进账一笔,他心情颇好,撇了一眼小德子:“你呀,还有得学!”
“老佛爷要召见长善,你去传达一声。”他吩咐到。
小德子应了,高高兴兴的准备去长善府上敲上一笔。
旁边的小太监,小宫女,各个忙着自己的事,不敢听,不敢看,只把自己当做扫地的扫帚,擦桌子的抹布,站岗的木桩,目观鼻鼻观心。
塔塔喇府上,长善刚从同年旧友处拜访回来,才穿过雕花影壁,管家就急冲冲赶来请安:
“老爷吉祥,宫里来人了,说是太后有旨。”
“嗯,你将人带去花厅,客客气气的奉上前儿从广州带回的洋人红茶,我去梳洗梳洗就来。”长善不急不躁,脚下不停,往内室走去。穿过回廊,墙下的花园里乱七八糟的堆着新栽的花卉植株,地上的杂草还没除干净,稀稀疏疏露出碧绿的青叶梗,他的夫人正来来回回支使着婢女仆人洒扫庭院,回头看见他进了屋,才一迭声的唤侍女去打热水,亲自去为长善更衣。
长善梳洗一番,定了定神,这才往花厅走去,一路上他不停想着从同年处打听到的京中事宜,到了花厅门口,他顿了顿,收拾好了脸上神情,堆出一副恰到好处的笑脸,看向坐在主位的太监:
“德公公!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长善语气十分亲热。
“长善大人!许久不见呀!”太监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
“许久不见,许久不见,不知您今儿来是为了……”
“奉太后娘娘懿旨,长善大人,太后娘娘听闻您已入京,特召您入宫呢。”
这太监,说起话来阴阳怪气,不明不白,长善想起同年说的‘太后身边李崔二奴,狐假虎威,中饱私囊’。这小德子正是李玉盛一系,心下知道,这是来吃拿卡要来了,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个锦囊,塞到太监手里:
“德公公,我离京日久,竟全然不知京中情形了,太后这儿,还劳您和李公公多提点呀。几颗小石头,做个玩意儿把玩把玩到有几分意趣的。”
小德子掂了掂手中的锦囊,有意思,两个里面竟然是一模一样的几颗红宝石。
立马脸色稍稍软化了些,不再卖关子,直接说出来意:
“长善大人,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太后嫌宫中闷乏,想宣您的女儿进宫说说话呢。”说着就给长善道喜。
长善心中一个咯噔,但面上不显,只依旧端着笑脸,对着太监道谢又亲自送了出门,待转身回来,已经是面沉如水。
他在广东领兵十数年,眼看朝廷军饷一年比一年少,近年来,甚至有朝廷为敛财卖官鬻爵的传闻,可太后在这国库亏空的情形下,仍是执意大兴土木,花费巨资为自己打造贺寿的园子。实在是荒唐至极,而今日晌午,户部尚书阎纪铭阎大人为劝谏太后不惜直言顶撞,被革了职,转眼,又召见自己做什么?
喜事……女儿……
长善不禁背后汗毛直竖,是了!如今皇上正值年青,却后宫空虚,如今宫内除了一位皇后娘娘并无其他妃嫔,而自家正好有个青春年华的女儿……
他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片刻,挥了挥手,叫了管家进来,问到:
“瑾姐儿如何了?”他们一家车马劳顿,一路从广东回到京城,瑾姐儿才下了船,就立刻病倒了,如今在院子里修养,有数日没见到她过来请安了。
“老爷,今日大夫刚诊完,说是好多了,不须再吃药了,多多休息两日就好全了,中午还见了大姑娘身边的碧桃来厨房叫点心呢,可见是大姑娘胃口好转了。”
“嗯,去通传一声,将我的饭传去瑾姐儿院子里,我一会儿过去陪瑾姐儿吃饭。”
长善踱步到内院,往女儿住的院子里去,他这个女儿,从小丧了母,他管教并不多,自己又忙于带兵,很少陪她。
他进了门,见自己女儿正穿了件半旧不新的常服,端坐在八仙桌旁,见到自己来了,微微一笑,福了一福,轻声喊道:
“阿玛。”
他凝神看了自己女儿片刻,才发觉自己没察觉到的这几年,女儿都这么大了,竟让他有些陌生,父女两对坐桌前,仆妇陆陆续续端上了满桌的菜,两人相顾有些无言。
长善先开了口:
“瑾姐儿,身体大好了吗?”
“回阿玛的话,大好了,中午进了半碗粳米饭,还吃了几块枣糕。”玉瑾慢条斯理的答道。
“好了就好,阿玛过几日要进宫,你随阿玛一起去,陪太后娘娘说说话。”
“太后娘娘?”她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向长善。
长善心中一软,眼眶中都似乎要有些酸意上涌。
“咱们从广州来,太后和皇上都对广州口岸情况好奇不已,所以特招咱们问问。”他不好说的太开。
“皇上?”玉瑾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
“皇上比你大不了几岁,对这些新奇玩意儿,自是有些好奇。”他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女儿却好像懂了一般,眼里有些震惊,又有些惊惧害怕。长善看着她神似亡妻的模样,心中酸酸涩涩,他的女儿啊,这才几岁,难道就要进那吃人的后宫里,磋磨一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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