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瑾并不知太后娘娘准备怎么安排她和皇上见面,所以李玉盛这突然一喊,她正是有些懵,哪知道他喊完,竟然就将她送回了储秀宫。
她略一思忖,发现这宫中,真是处处讲究,大概她在赏花时,就有人在赏她了。
长善带着玉瑾坐上了回府的马车,一路上,长善都很沉默。
而玉瑾,也在整理脑中的记忆。
她穿来时,正好看了一则新闻,说是翁合同之后人,无偿捐了近两百件珍贵文物给美国博物馆,而此前中国想要从翁氏手中赎回,要价高达五千万美刀。其中包括百余幅绘画,数十副书法,十余件拓片和织锈,出了本身的价值外,这些藏品的文化和历史价值才是不可估量,却被翁氏后人捐给了美国。
这个翁合同,就是刚刚上任的户部尚书,他是两朝帝师,荣膺状元,素来以通古博今、洁身自好、两手清风著称。小皇帝亲手被他教大,而太后也对其十分放心,所以户部这一重任,非他莫属了。
玉瑾想到这儿,心中一叹,谁能知道,就这么一个名声赫赫的人,其实小肚鸡肠。众人皆敬畏他恪守礼节,从不受贿,哪知道,他确实不收一毫一厘的钱财,却爱书成痴,家中藏品无数,件件是世所罕见,价值连城,全部都是他的学生、门人‘孝敬’上来的。
而他又与统领北洋水师的李居正有旧仇,原来十年前翁合同的兄长翁书同贪墨,就是被李居正告上天听,太后娘娘一怒之下革职查办。十年后翁合同上任户部尚书,从此以后五年间,未再给北洋水师拔出一毛钱的军饷。
而李居正没有军饷,自然不肯从自己私库里掏银子,要不然这不就是表明他自己私库都能比得上户部了?所以两方就杠着,只苦了军士们,装备用旧了,坏了,都没有可换的。
北洋水师本来在李居正的规整下,来视察的洋人将军都称赞道:“可以列强比肩,当属亚洲第一”。结果五年后,北洋舰队空有舰船,却没有炮弹,被运来的‘炮弹’,打开一看,竟是煤渣。
几年后在那场中日海战中,北洋舰队全军覆没,以身殉职的将士们,遗体却还被‘铁索捆棺,不得下葬’,说他们尸位素餐,输掉了战争,是清廷的耻辱。
而后清廷被迫签订了马关条约,李居正签的字,背了一生骂名,他的后人直到现代都在被骂汉奸,翁合同的后人却成了人人羡慕的豪门。真是讽刺。
玉瑾心中郁郁,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回了府,如意并没有直接回内院,而是跟着长善去了书房,长善也并没阻拦,背着手走在前面,玉瑾眼尖,看到他头上,已经生了两根白发。
他两只手背在身后,左手的大拇指连肉带指甲,缺了一半,这是他早年时被火铳所伤,如今伤口早就长好了,只留下光秃秃的肉瘤。
玉瑾眼眶一热,心里像被烫了一下,她的阿玛,在史书上,并无甚留名的人,也是兢兢业业一生,为了朝廷,为了国家,为了臣民,冲锋陷阵带兵打仗,献出了一生。
进了书房,玉瑾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阿玛助我!”
长善面色沉沉,自己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助我?不是救我!这个丫头,难道真被皇宫里的富贵摆设迷了眼?
“助你?”
“求阿玛助我,女儿不愿阿玛一人在外孤身抗战,女儿只愿能在宫中,常伴皇上,太后左右,为我大清将士,多一个在宫中说话的人!”她这也是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理由,倘若真说她妄想推翻太后,辅佐皇上,那才是笑掉大牙。
长善听着女儿一番言辞,才发觉这个女儿,是真的长大了,比他期望的还好:
“好,好,好!”长善眼中泛起泪花。
“你真的想好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女儿此番入宫,也是想博得一线生机。”玉瑾毫不惧怕的看向长善。
长善看着她桀骜自信的样子,觉得又是自豪,又是心酸,胸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豪情。
“好!不愧是我塔塔喇家的女儿!”
……
储秀宫,懿安太后坐在炕上闭目养神,李玉盛殷勤的捧来了个碧玉白铜水烟袋:
“老佛爷,可要听戏?宫里新来个小丫头,说是会唱《玉堂春》。”
“哦?”懿安颇感兴趣,接过了水烟袋,李玉盛为懿安点上南方进贡来的潮烟,懿安悠悠的吸了起来。
太后发了话,各个小太监,小宫女们立马行动起来,扮戏的扮戏,拉琴的拉琴。一个模样十四五岁的小宫女扮起了苏三,唱道:
“叹人生好一似梦幻泡影,奴本是名门女沦落……”
唱得还可以,懿安晃晃悠悠点点头,半阖着眼睛听戏。
那小宫女看老佛爷听进去了,唱得更加卖力:
“十六岁好年华遭此厄运。但不知何日里脱离风尘?”
唱罢甩了甩袖子,像模像样的比了个花旦兰花指,然后唱道:
“我将此去有一比,好似那一……”
原本此处原话是好似那羊入虎口,小宫女‘羊’字唱到一半,恍然惊觉懿安属羊,这天下带羊的字眼都犯了她忌讳,她一紧张,冷汗涔涔。
与那唱戏的小宫女熟识的宫女听到这儿,立马急的给她比口型:
“鱼儿落网!”
唱戏的宫女立马改口:“好似那鱼儿落网……”
懿安听出眉目,但她羊字也没出口,不好怪她,只宽容的呵呵一笑,悠悠的吸了口烟,继续听。
宫女们俱都舒了口气。
看着宫内气氛正好,李玉盛才敢上前呈递奏折:
“老佛爷,两广总督张之洞递的折子。”
懿安心情尚好,接了折子,看了起来,不待片刻,脸上却是阴云密布:
“好,好一个张之洞!”
“要钱竟要到我这儿来了!”懿安狠狠的将折子甩在地上,屋内的宫女太监齐刷刷跪了下来。
“我还没责怪他办厂不力,他竟敢伸手找我要钱来了!”张之洞此刻在汉阳奉命办铁厂,这洋人玩意儿,没有洋人技术,还真是办不起来,再加上焦炭不足,两座立炉,只能有一座开工,生产出来的铁水也不行,铁水不行,产出的铁材自然卖不出去,张之洞奏折里恳恳切切阐述了铁厂目前困境,说苦于月月都要赔进大笔银子,求太后恩准户部拨款。
懿安显然是气的狠了,她不过建个园子而已,处处受阻,先有阎敬铭,再有张之洞,眼看着小皇帝似乎也有些抗拒。
她抿了抿嘴,皇帝也越来越不听话了。
这时有太监走进来说:
“老佛爷,皇上来了。”
懿安平复了一下怒气,说道:
“宣他进来吧。”
皇上一进来,看到满殿跪着的太监宫女,也立时惶恐了:
“亲爸爸,这是怎么了?谁惹着您了?”
“唉,皇上,过来坐。”朝皇帝招了招手。
皇上挨着太后坐下,聆听教诲:
“你们都只当我一个老婆子不知好歹,自顾着自己一亩三分地儿,拿着一个寿宴来折腾你们,别处全都不管了,可谁个又知道,我这也是为着江山社稷的一片苦心。”
“寻常百姓家的老太太,也要争相办个热热闹闹的六十大寿,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那口气,争了这个面子,左邻右舍就都称赞这个老太太有福气、有面子,这户人家才能在那一带抬起头来做人!”
“百姓如此,国家更是如此!如果连我这个太后的生日都办寒碜了,不但我的面子没地儿搁,朝廷的面子也没地方搁呀!”
“这样一来,不但老百姓瞧不起,洋人也瞧不起!洋人瞧不起就会欺负你,百姓瞧不起他就不服你呀!”
懿安说的是言辞恳切,仿佛是一心一意为了皇帝为了朝廷,皇帝看着太后保养虽好却也皱纹遍布的脸,只得做出一副感动不已的样子。
“皇上啊,你也大了,千万不要为那几个利欲熏心的奸臣谗言所惑。”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那个侄女儿,这样吧,我看长寿家的女儿不错,就做主,让她进宫伺候你。”
皇帝烦闷不已,正想推辞拒绝。
“那个丫头,前儿个来陪我这个老太太唠了会嗑,名儿呀也怪好听,叫做玉瑾。”
玉瑾……皇帝怔住了。
他低头道:
“全凭亲爸爸做主。”
皇帝回养心殿的路上,吩咐道:“去园子里折两只桃花来,插到我那只高脚敛口白玉净水瓶里,放到我桌上。”
随侍的小太监嗻了一声,立马去办了。
到了养心殿,翁合同已经在南书房等着了:
“恭请皇上圣安。”
“快快请起。”皇上亲自扶起了白胡子老头。
“皇上,老臣有事相奏。”
“何事?”
“老臣要弹劾李居正,他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竟然以海防捐之名,买卖官爵,大肆敛财。”
翁合同递上了奏折,里面条条款款清清楚楚列着李居正的这段时间的恶行累累,皇帝看了之后大为恼火。
“这李鸿章,果然是奸佞狡猾!”
……
这边太后发了话,懿旨很快就到了塔塔喇府上,长善夫人喜不自胜,他们满人家的闺女,最为尊贵的,可不就是进宫做皇上的女人么!
因催的急,又是嫁入皇宫,根本不需寻常嫁衣,都是内务府造办的现成衣裳首饰,也省了当家夫人许多事宜,只管来到玉瑾房里,说是要交代些体己话儿:
“玉儿啊,你别怨我这额娘做的不够。”
“这世上啊,最难的,就是给人当后娘了,我初进府,你就已经懂事的年纪了,我管着你呢,又怕招你厌烦,教训你太多,又怕说我这做后娘的恶毒,索性啊,就给你单独拨个院子,你爱怎么来怎么来。”
“我这也是为你好了,这个夫人我也当的不容易啊。”说着揩起泪来。
“你入了宫,就是皇家的人了,可千万要记着家里,只有你娘家不倒,你在宫里,才能站的更稳!”
什么乱七八糟的,玉瑾真是懒得理她,只推说自己乏了,好声好气的将人送出了门。
这个太太,不是多大的歹心人,不过是有些傻罢了,也是阿玛自从额娘去了之后,再也没个体己人照料,日渐憔悴,眼看玉瑾和几个哥哥也渐渐大了,这才找的个省心人,没想到,看着是省心,人却傻不愣登,拎不清事儿。
送走了太太,大哥身边的小厮来了:
“姑娘,大爷说了,您入了宫,千万别怕,内务府的周公公是咱们的人,您有什么事儿,千万别掖着不告诉家里,家里爷们都在,都是您的膀臂。”说着递上了盒子,玉瑾打开一看,整整一叠银票子,还有一个和线人联络的印记。
大哥的人刚走,二哥身边的随侍也来了:
“……二爷说,您要是不愿,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带着您逃出京城,这是他从外地搜来的信鸽,十分机灵,您有事儿,呼哨一声,就来了。”说着递上了一个鸟哨子。
玉瑾泪水模糊了双眼。
明日就要入宫,丫鬟小厮们俱都识事的早早退下了,玉瑾沐浴完躺在床上,心里千思万绪涌动,搅乱在一起,对家人,她自然是不舍,可前程,她却必须要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熟悉的被褥,幼时额娘为自己打的璎珞,还挂在床头,床边的匣子里,装满了哥哥们年年送给自己的生辰礼,有会唱歌的洋人娃娃,有漂亮的蓝宝石,还有额娘去世时,他们一起扎的纸风筝……
小时候,她以为人死了,就是去了天上,所以吵着要去天上跟额娘说话,哥哥们哄着她扎了个纸风筝,她歪歪扭扭的在风筝上写:
“额娘,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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