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孤灯难明。
宁绝孤身坐在黑暗里。
他没有点灯,枯坐在妻子的榻上一夜。
殿外不记得名字的宫女已熟睡。
窗上朦胧的月色渐渐消失,拂晓将至。
她已离开整整一日。
他尤记得那日的情形,那人将她搂在怀里,她两年来不曾有过神采的双眸忽然燃起雪亮的光。
他忽然觉得不公。想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日日相对,她的眼中却没有自己的身影?
为什么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却选择视而不见。
为什么陪伴她这么久,却依旧入不了她的心?
这两年里,她虽不再如当初那般抗拒他,却始终冷淡疏离。
本来,他已不在乎,即便叶莲灯的眼里没有自己也无所谓,只要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便可。
那日,叶莲灯再次将长剑指向他。
他清楚地知道,她并不想杀他,但并非是对他有所感情,仅仅是因为歉疚。
可是,她的态度那样坚决,她的眼眸里又染上了无力的悲伤——他在昭晏皇宫内见惯了的枯寂。
他忽然害怕会憋坏她。
他怕她也会像曾经的澜炽一样枯萎。
放她去玩玩吧。他想。
可他生怕她再也不回来了,即便找不到真相,即便无处可去,她也不愿回到这禁锢她自由的深宫高阁,和他分担这食人地狱的森森黑夜。
她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她怎么忍心留他一人!
明明是她先闯入他的生活,也是她偷走了他的心,凭什么她想轻易抽身而去!
怎么可以!
宁绝愤怒地攥紧床褥上的锦被,她夜夜躺在此处入睡。
如今,塌上却没有一丝她的余温。
……
拂晓过后,熹微晨光射入房内。
宁绝眼神中闪过一抹异样,原本阴沉的脸沉得更厉害。他起身坐到桌畔,倒了一杯茶,茶水已凉透,映着他寒冰似的双瞳。
他垂眸轻啜一口,下一秒,手中杯盏便飞了出去。
他同时开口,寒意直沁人心:“你居然还敢回来!”
一个身形瘦削的紫衣女子一个翻身落在窗棂前的桌案上,极其随性地坐着,手枕膝盖,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女子正是慕容涵秋。
自从那一晚,她刺杀冒充大漈使臣的流寂失败后,便临时叛变消失无踪。
慕容涵秋永远蹙着眉头,双眸涣散,无悲无喜,却又似藏着无尽恨意。
她手中拿着方才宁绝扔来的杯盏,反手一掷,稳稳落在宁绝手中。
“你自己没用,留不住那女人,何必赖我。”
慕容涵秋的声音带有几分低沉的沙哑,相当难听。单听声音并不像是女子,甚至并不像是人的声音,假如是头一次听她的声音,很容易联想到蛤\'蟆口中含了污水后,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但她偏偏长了一张秀美的脸,如果不看眉心那一处短而深、狰狞猩红的刀疤。
“你本应助本王一同拿下那人,却在听那个叫流寂的男人说了什么后,临阵倒戈,护他们离开。你还真敢回来!”
她抬了抬不见悲喜的眸,幽深的瞳孔里漾起一丝波澜。
“我为何不敢回来,我正是回来看看你有多惨,而且我为何要助你?”她的声音一如往常,不辨悲喜。
“你被师门追杀,自毁嗓音,却一心想要复仇。是本王予你容身处,替你隐藏行踪。本王可助你报仇,你的医术自然为本王所用,这可是你说的。”
“哦。”她的眼神毫无波澜。
像是料到她的反应一般,宁绝继续道:“从你那日的举止来看,你应当是终于等到你口中的仇人了吧。”
否则,那日夜宴,她从来像死人一样的表情怎么会突然变得狰狞。
“是,又如何?难道你能帮我杀了他?”她的眉依旧蹙着,眉角却微微挑了一下。
宁绝却移开话题:“他是谁?流寂?假名字?和那人是什么关系?”
“那人?邢墨吗?你还是这样介意他啊,哈哈哈哈…”她像是突然间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柳眉依旧蹙着,应和着她蛙嗓似的疯狂笑声,显得无比诡异。
“你们这样算计来算计去真是可笑,每个人都不放手,一个强取豪夺,一个痴痴等待,一个丢了心。不对,你们三个都丢了心,看不清局势。尤其是你,自以为暂时掌握着全局,便是个下棋的人,殊不知你早就入了心局,临了,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枚棋。”
宁绝手中的茶杯忽然全部碎了,被他用内劲捏碎了。
“哼,本王入不入局与你何干。不要以为你与本王有合作关系,你就能口无遮拦。”
“合作?我们何曾有过?哦,你是指你让我给她端些放在民间都能烂大街的普通补药吗?”
“你再这样,信不信本王现在就让你死在这里,再将尸首交给你师父,省得她还得亲自来找你。”
慕容涵秋垂头凝思片刻,道:
“嗯,我很怕,师父她老人家被我气死可怎么办。”
“你要知道,你与本王合作五年,本王不可能对你一无所知。”那声音异常森冷,全是威胁的意味。
“哦?知道些什么?”
“比如,你本姓…”
“姓什么?”
“苏。”
“说!做什么!”慕容涵秋的眸子黑得纯粹,纯粹到把杀意隐藏得一干二净。
宁绝微笑:“先让她好好玩一段时间,等她玩够了,再让她心甘情愿地回到我身边来。”
慕容涵秋把眉头皱得更紧,直直注视着宁绝,那神情忽然变得像是怜悯一般。
她忽地笑道:“哈哈,你真是可怜。你知道你昨夜错过了什么吗?你本该直接放弃叶莲灯去杀了流寂。哦,你还不知道流寂是谁呢。”
一提到流寂,她就变得癫狂起来。
她,是个不是疯子的疯子。
若说他们三人皆是失心人,她又何尝不是?
从她叛出师门,背离长姐的一刻起,她就早已丢了心。
她将手指竖放在唇中间,神经兮兮地做悄悄状道:
“他哪里是什么使臣,他其实是大漈鲜少露面的神秘国君——司空寂。”
宁绝心头一震。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确实可惜。
大漈一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是他的疆域版图中一块啃不动的肥肉。他对这个国家知之甚少,派出去的密探基本上有去无回。听闻那国君极为年轻,从不参与各国纷争,鲜少亲自在诸国宴会上露面。
既然如此,他为何亲自来?和叶莲灯有关?
还是,和面前的这个女人有关?
宁绝神色自若,唇角抹上笑意,仿若没有听见她多余的话:“你先在暗处留意她的动向。”
他刻意顿了顿,一字字道:“至于司空寂,我来帮你除掉他。”
慕容涵秋没有看他,眉头依旧蹙着,她缓缓低头,额前的碎发垂下,遮住了她的表情。
过了好半晌,听她缓缓道:
“好!如今合作仍然有效。我帮你带回你的女人,你帮我杀了流寂,同时帮我铲除那些的不怕死的跟屁虫。”
“自然。”宁绝笑了,笑得十分温和。
慕容涵秋见他笑了,忽然神经兮兮地又魔怔起来。
“你在笑什么?你为什么要笑?你以为自己又能掌握全局了吗?还是说你以为她很快就回到你身边了吗?你这种充满算计的笑容,在我们师徒四人面前,简直宛如儿戏!”
她这些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轻,可话中内容和她的神情却写满了极致的疯魔。
“还有,我早就说过,他若是对你拔剑,你这辈子是不可能得到她的心了。”
“本王不要她的心,本王要她的人。”
“愚钝。自以为身是黄雀,殊不知背后尤有猛蛇。”
“本王是什么角色本王自己清楚,你只要把她带回来就可以了。需要多长时间?”
“两月之内。”
“好,你把她毫发无损地带回来之后,我为你制造一个手刃仇人的机会。”
“毫发无损?这可有些难。我只能保证把她活着带回来。”
宁绝不答,嘴角依然挂着笑,但眼眸瞬间变得低沉,微微抬眸,冷冷地看着慕容涵秋。
她又道:“还有一句话,既然你肯把这件事情赌在我身上,就必须要做好相应的赌注,准备付出相应的代价。”
“彼此彼此。”依然是浅浅淡淡的微笑,深沉冰冷的眼神。
慕容涵秋无视道:“那我便走了,两月之内随时听我信号。”
“好,但本王一直有一个问题。莲灯不是你曾经的朋友吗?怎么如今你竟连她的死活也不顾了?”
窗外的晨曦正巧从她右侧射入,浮动的光影宛如朦胧雾气,让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若是窗畔的桌上坐了一个美人,那场景必是美得不可方物,但慕容涵秋却像是依然笼罩在黑暗里。
她的一身紫衣,逆着阳光,并没有多了几分灵动,相反,却是显得更加幽深。眉心如旧,永远深深蹙着,额前长长的刘海遮挡了初晨的暖意,在她本是秀美的脸上投下阴影。
她静静道,嗓音沙哑得像是被扼住了咽喉:
“朋友?不,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言罢,她跃下桌案,快步走了出去。
宁绝细细看着深秋的晨光,唇角的笑意消失,凉薄的嘴唇逐渐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
已经第二日了。
“凌初。”
宁绝轻唤一声。
一黑衣男子瞬间出现在宁绝面前,拱手垂头,恭恭敬敬道:“属下在。”
“他们的行踪查得怎么样了?”
“属下……尚在查探中。”
宁绝幽幽道:“哦?还在查?”
凌初倏然单膝落地,跪了下来,那姿态并不见一丝媚俗和慌乱:“属下该死,定当在……”
“哼,不急,本就是故意放她出宫玩玩儿的。”宁绝打断他,示意他起身,“给你半个月的时间,你先速去查探慕容涵秋这个女人,照旧能查多少是多少,关键时刻保命要紧,半个月后务必活着回来,到此处复命。”
“是。您要杀她?”
慕容涵秋一直以来便行踪诡秘,他曾令许多探子去查她的身份,无不有去无回。
方才他能说出足够威胁她的本姓,也是调查多年才有的结果。除此之外,他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
不过这也正说明,慕容涵秋相当在意她此前的身份,至于流寂,她似乎更加讳莫如深。
有趣。
宁绝看着凌初,这个跟在自己身边接近十年的亲信,徐徐道:
“莲灯回来之后,慕容涵秋万万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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