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家村的早晨是宁静而平淡的。没有宫中那般死气沉沉,也不像朔阳那么嘈杂。
叶莲灯睡得很死。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已经接近晌午了。
她从床畔坐起,一边走一边伸直了手臂,打了一个十年难见的哈欠。
她半睁着眼睛,踉踉跄跄地走到桌边坐下,半个身子摊在了桌上。
她的手不老实地乱摸着,不一会儿,终于探到了茶壶。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往嘴里送。
茶是温的,微微带着那么一点深秋的凉意。
叶莲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一本温凉的清水下肚,睡意瞬间被驱赶了大半。
她满意地将茶壶放回去,手缩回来时她似乎磕着了什么东西。
只听一声重重的闷响,果然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她睁大眼睛弯腰一看——
是一把剑!
叶莲灯瞬间清醒,仔细观察起身边情形。
还是在昨夜的房间。
窗牖半掩,遮了寒风。
而屋子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邢墨早已不见了踪迹。
叶莲灯捡起那把剑。
那是一把被布条紧紧缠绕着的长剑。
叶莲灯缓缓解开布条。
刃雪!
是漪澜殿王妃澜炽的刃雪。
那日她用刃雪伤了宁绝后,便将它藏回了澜炽在漪澜殿设置的暗格中,离宫前,她再次来寻内中的刃雪,却发现它已经消失不见,当时,她怀疑是被宁绝拿走了。
那日夜宴,他带她出宫后,将她安置在一辆马车内后又独自离开了一会儿,难道是去拿刃雪?
叶莲灯抬眸再次打量屋内。
恍然发现,与邢墨相关的所有东西都不在了——包括他从不离身的瑶琴。
他这一去,就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说的那些话,他还是拒绝了么?
昨夜。
喝了五绝花茶后,叶莲灯懒懒散散地倚在窗边欣赏了会儿邢墨的美貌,终于问出了这么久以来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叶莲灯手肘撑在窗棂处,一动不动地看着邢墨道:“你和宁绝是不是认识?”
“哦?你现在才想起问这个?”
叶莲灯嘻嘻一笑,颇为八卦:“他可是你的仇人?”
邢墨凝视着叶莲灯,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因为什么?”
“这就说来话长了,但你若想知道,全部告诉你也无妨。”
“诶,等等,让我猜一猜。和王妃澜炽有关对不对?”
邢墨没有承认,也没有没有否认。
“你是来找她的!”
“不然你那日说的应故人之约特来造访,故人是谁?”
邢墨沉默不语。
不知为何,叶莲灯不喜欢他的沉默,见邢墨忽然又不说话了,便走一步一步的逼近他。
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东西,一边走近他,一边拿在手中晃荡着。
“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你当时塞给我的吧。”
叶莲灯话音刚落,便同时将手中的玉坠高高抛起,迅速地扔向邢墨。
邢墨虽看起来很是悠闲,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似是直接无视了那玉坠,任它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玉坠就要落地,而邢墨果然还没有去接的意思。
叶莲灯急了,还不能让证物毁坏!她瞬间闪到邢墨身前,险险接住了玉坠。
“果然不是你的吗?”
“不是。”
“那我便直接扔到窗外去!”她作势真得要扔。
邢墨不知是怕她真得扔了还是怎么怕她一直胡闹下去,无奈道:“给我吧。”
“果然是你的?”
“不,是你口中那位故人的。”
“他人呢?”
“死了,尸骨无存。”
叶莲灯闻言,静默片刻,终是将同心坠递给了邢墨。他的手虽戴着皮套,但当他的手指接触到她的掌心的时候,他还是能够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他的手,感觉不到温度。
叶莲灯站在他的跟前,背向着他,轻轻道:“这样吧,我们来做个约定。”
“?”
叶莲灯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
“你在浣衣局潜伏了这么久,一定早就知道了我不是真正的王妃。”
“嗯。”
“而方才,你虽与老板娘说会在这里住一月,但我知道,其实与我无关。我若想要离开,你绝不会阻拦,是不是?”
“嗯。”
“你在这里等着什么很重要的人吧,擎玉宫的——邢副宫主。”
这一次邢墨的眸光里有了异样的波动,他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十数年前,被世人视为魔宫的擎玉宫便在西岐萌芽,此后十数年,天下武林纷争愈演愈烈,各路门派为夺冠首之名明争暗斗,擎玉宫则诱导被各门派放逐的叛徒小人加入,给他们灌输仇恨,诸如正道如何阴险狡诈,那些江湖前辈、大侠掌门不过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一朝成名,正邪颠覆的英雄末路,最是容易让人崩溃。
亦是如此,一批又一批死过一次的嗜血杀手才能无休无止地诞生,便铸就了如今令人闻之色变的擎玉宫。
而传闻说,擎玉宫有两位宫主。
正宫主云游天下,致力于幻化容颜,无形间挑唆个大门派,神龙见首不见尾。
而副宫主善琴,一把七弦魔琴常常杀人于无形。
此刻,令人闻风丧胆的擎玉宫二宫主之一,就是叶莲灯眼前这位淡泊安静的琴师——邢墨。
“所以,要合作吗?”
“我们正好彼此共同需要,可以达到双赢。你可以利用我来牵制宁绝,而我则借你之力找到澜炽。”
叶莲灯在原地踱了一两步,因是背对着他,邢墨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也看不见邢墨的表情。
沉默好半晌。
叶莲灯看了看角落里斜立的瑶琴,又回过头来俯视着静默无语的邢墨。
空气变得有些怪异。
叶莲灯忽然“动了手”,她的动作连她自己都惊了。
她两手撑住桃木椅,附身弯腰,贴近了邢墨,模仿着他的口吻慢悠悠地说到,她平日里略带冷冽的声音显得魅惑至极:
“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不管你是谁,魔宫宫主也好,文弱琴师也罢。
既然,我们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在你找到想要找的人之前,我们就待在一起吧。”
“而且,一路上就你一个人,难道就不会感到寂寞吗?”
那动作非常的暧昧,近到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呼吸。
但是,脸红的是叶莲灯。
她自己已经快疯了,方才她只是想逼他打破沉默,想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获得魔宫大佬的庇护与帮助,哪知一瞬间脑子里某根弦忽然搭错了,她忽然想要扑进他怀里。
当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的时候,她立刻伸手抵在了椅把上。
然而,这个动作似乎更尴尬…
邢墨不自在的动了一下,一阵淡淡幽香泛入叶莲灯鼻翼。
好香!
为什么一个男人会有这么好闻的香!
这个男人,从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在勾引她。
声音是,香味是。
邢墨怔了一下,薄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叶莲灯立刻伸出一根手指贴在他的唇上。
“嘘——”千万别说话,不能再用声音诱惑她了。
邢墨也不推开她,就这样一直四目相对。渐渐地,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飘渺,像是透过自己在深情凝视另一个人。
叶莲灯心里忽然觉得不舒服,便用力推了下椅子,借力站了起来。
随后,她再也没有和邢墨说过话,直接走到床边,鞋子也懒得脱,盖子一蒙头上就开始睡觉。
至于邢墨后来又做了什么,他何时离开的,她也不知道了。
回想起昨夜的事情,叶莲灯一边尴尬地拍一拍绯红的老脸,一边感慨,他果然拒绝了。
她将象征着澜炽的刃雪剑放在桌上,就已经是一种明显的分道扬镳的标志了。
这样也好,暧昧不明的关系最是伤人,她也不想自己成为某人的替身。
所以,趁着一切还没有开始,便这样草草结束了吧。
自此,天涯海角,皆是清风拂面。
无所牵挂,好不快活。
正这样想着,叶莲灯拿起桌上的刃雪,如释重负地推开青字间的大门,打算独自闯回到她潇洒风流的江湖中去。
但是——江湖的门打不开。
似乎是有什么重物抵住了。
叶莲灯蓄力使劲一踹,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在江湖中前进的步伐。
她心意已决。
于是乎,抱着琴在门口坐了一夜的邢墨被她一脚踢了出去。
叶莲灯当即心神一荡,心说:无牵无挂的江湖看来是回不去了。
-
昭晏皇宫。
宁绝刚刚下了早朝,他谴退了侍从,照例来到每日都会去的豫泉阁。
自从顺承帝患病后,便一直被移至豫泉阁特殊照料。太医说此地清幽风雅,集天地灵气,非常适合顺承帝修养。
宁绝经过豫泉阁的长廊时,看着两边的仍旧郁郁葱葱的成林翠竹,心情竟也莫名地欢快起来。
他愉悦地走进豫泉阁的正殿。
顺承帝瘫在正殿中央的龙椅上,口眼歪斜,一见到宁绝便狠命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口里咿咿呀呀,唾沫横流,模样十分难看。
宁绝专门为他造了一把龙椅镶在正殿中央,以象征他无上皇权。
多么讽刺呀,宁绝也从朝堂上的龙椅上下来,看望这位一直坐在龙椅上的真正的帝王。只是这位帝王有口难言,生活不能自理,身边竟连一名侍奉的宫人都没有。
懒惰的宫人在顺承帝手边放了一碗药,他拿不到,已经凉透了。
宁绝端起药碗,掰过他下巴径直往里灌:“父皇,儿臣给您请安来了,今日您怎么又不喝药呀,就让儿臣来喂您吧。”
“您这般厌恶儿臣,那等莲灯回来后,就让她来给您请安吧。”
顺承帝十分抗拒,一双泛红的眸子里全是怒意,但宁绝依旧笑得温和,将药水一滴不剩地灌进了他的喉咙。
宁绝无视顺承帝屈'辱暴怒的眼神,拍拍他的脊背作势替他顺气。
“父皇莫气,莲灯很快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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