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玖青字

小说:华灯初上时 作者:九悲十拂
    “哈?”

    叶莲灯忽然听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一旁的邢墨转过头,好整以暇地解释道:“我这里还有一些银子,只够一间房。”

    末了,他又加上一句“你怕不怕”。

    这句话语充满歧义,分明有多重意味在里边儿,可到了叶莲灯耳朵里就成了赤'裸'裸的挑衅。

    “一间就一间,怕你不成!”叶莲灯十分豪迈地道,“你睡地上!”

    老板娘眉毛一挑,白眼一翻,嘴角一撇,满脸的嫌弃。

    她最讨厌这些个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人。她做这客栈一行做了十几年了,什么样来住店的人没见过。

    她曾经见过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老男人带了一个正直妙龄的小姑娘来住店,两人谎称是父女,但看二人神色躲闪,眉间有异,她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天夜里,她愣是被吵得没有睡好觉。

    她还曾见过两个面容姣好的男子一起走进来。

    一个是竖着进来的,另一个是横着进来的,被抱在怀里的那个人谎称他们是兄弟。

    她不由嘴角撇得更厉害了,眼前这对男女,乍看来郎才女貌,姿色都是个中翘楚,却指不定表里不一。

    思及此处,老板娘眯了眯本就很小的眼睛,不耐道:“你们俩到底确定好了没!一间两间?”

    “嗯,就一间。”邢墨的声音依然润泽如玉。

    “一千两。”老板娘伸出手,示意给钱。

    叶莲灯炸了:“你怎么不去抢!”

    “不住拉倒!老娘逼你们了吗!”

    老板娘暴躁地回应,手掌一翻,“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

    然后她直接无视两人,拿出了一枚铜镜来,用连叶莲灯都要甘拜下风的技术开始描眉。

    而邢墨依旧云淡风轻,甚至准备要掏钱了。

    ……

    平家村到底有多少怪人!

    邢墨就这么听话的要乖乖给钱吗?不是说没钱吗?

    这家破店冷清异常,怕是除了叶莲灯二人之外就没有其他顾客了,这多半是拜老板娘的暴脾气所赐。

    叶莲灯生性倔犟,想坑他们?当她三岁吗?

    她拦住邢墨的手,止住他的动作。

    随后,她也学着老板娘的方式,一掌拍在柜台上:“五十两,不住拉倒!”

    你凶,本姑娘比你更凶!

    闻声一震,老板娘眉头画歪了,一条黑线直直拉入了鬓角。

    但老板娘似乎成功被吓到了,她并没有上一次那样愤怒。她停下手上动作,依旧相当不耐地扔了一只钥匙到柜台上,嘴里却只是碎碎骂了一句:“真是见鬼!”

    叶莲灯心说,我还见鬼呢!五十两不过是和其他店同等的价格。

    不管怎么样,砍价成功,她有些小兴奋地拿起钥匙,扬眉示意邢墨:“快,给钱。”

    随后,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轻飘飘地放在了柜台上。

    叶莲灯怀疑邢墨疯了:“大哥,你没病吧?”

    邢墨道:“如此甚好,我们可以多住几天。”

    他又对老板娘道恭和道:“大娘,我们可能要在这里住一个月,还望你能打个折。”

    老板娘低头擦拭眉角,眼都没抬:“滚滚滚,楼上青字间,别挡着光。”

    邢墨闻言一笑,向楼上缓缓走去。

    叶莲灯打死邢墨的心都有了:“喂,你不是只有一间房的钱吗?”

    邢墨用沁人心脾的声音欠扁道:“对呀,本来只能住二十天,多亏大娘人好,让我们可以多住十天。”

    叶莲灯无话可说。

    她觉得,他和那黑店老板娘是一伙的!

    她正忿然,脚下一空,楼道的一阶木梯被踩断了……

    邢墨急忙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绕是叶莲灯也惊魂甫定,没有注意到邢墨的动作,忍不住道:“黑店都没这破!”

    邢墨似乎也想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楼下老板娘扯着嗓子大骂:

    “唧唧歪歪个啥?你俩住不住,我这儿还就是黑店了,不住滚,磨叽个啥德行。”

    “……”

    --

    楼下。

    瞧见二人终于上去了,老板娘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老板娘的手很纤细,她打起了算盘。

    店内十分冷清,许久没人到这儿来住店了,她算的自然不是这份账目。

    不知道她在算什么。

    她的动作很快,快得竟让人只能看到虚影,那手势像是在弹拨激烈紧张的琴曲。

    然后,她停了下来。

    眉心一拧,又重新拿起算盘。

    核对一遍数目后,她将算盘放回原处。她的动作很轻,木质的算盘却在她的轻叹中显得很沉重。

    她闭上眼,抬手捏了捏眉心。

    随后,她走向内里的大堂。

    大堂内并不如店外看到的那般阴冷脏乱。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整洁的桌椅反射着淡淡暖光。

    她在大堂边角一处站定,然后腿高高一抬,蓄力充分后猛地一踢面前的桌子。

    “来客人了!给老娘干活,楼梯又破了,你修的什么烂东西,起来!烧一壶水去!”

    桌下,缩躺着一个枯瘦的小二。

    小二听见熟悉的叫骂声,懒懒翻身打了个哈欠,旅店里顿时溢满了酒味。

    “死结巴!臭死了!”

    --

    小店很怪。

    叶莲灯方才在外面看着,猜测店内不过盈尺之地,进来看过才发现楼阁内大有乾坤。

    他们经过两个拐角,走过二十几间房,才找到了坐落在角落里的“青字间”。

    邢墨一直默默跟在她的身后,微微含笑。

    他好像很开心。

    可叶莲灯不开心。

    她不情不愿地拿出钥匙,打开房门。

    谁知道里面是怎么个乌烟瘴气的脏乱情形?

    叶莲灯“大义凛然”地走进房间,面上的表情十分凝重……和嫌弃,一副好像随时准备英勇就义、壮烈捐躯的样子。

    邢墨哂笑。

    叶莲灯进门后发现房内的景致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房间很是宽阔,窗临长街,陈设简单朴素,却别有风韵,干干净净,甚至有艾草的淡淡熏香。墙上简单地挂了一副写有“不乱”二字的字画,在邢墨所坐着的离门较近的地方,放置了一张颇为雅致的木桌和一对镂空雕花的桃木椅。

    整个房间风格朴素典雅,虽不及她在宫中寝殿的奢华,却令她感到非常舒心。

    目光移到床榻边,唯一不妥的就是床榻边上挂着的大红色的帘子。

    等等!大红色?

    ……

    她瞬间移开眼睛,目光不知道往哪儿放,忽然又瞟到“不乱”两个字。

    她心里一阵腹诽:这两个字还真是应景啊。

    叶莲灯好像明白了房间为何叫“青字间”,也理解了“不乱”二字与这软帐红绡的含义。

    她顿时感叹,那老板娘不仅心黑,还扯淡!

    老板娘竟以为她和邢墨是一对。

    但是,叶莲灯耳根不动声色地红了。

    反观邢墨,自他进去后,一直安安静静地做他温润儒雅的出尘琴师,似是不打算再开她的玩笑。

    邢墨将裹着瑶琴的布袋取下,寻了一处空缺的干净角落斜立放置着。

    然后,他悠闲地坐在雕花木椅上,手指在桌上有节奏的敲打着,悠闲地哼着小曲儿。

    他在等什么?

    叶莲灯觉得无趣,瞧他不说话,便指着角落里的琴问他:“这把琴是那夜你在亭中弹的那把吗?”

    ——这把琴是吸食人血的那把琴吗?

    “嗯。”

    “它叫什么名字?”

    “华灯。”仍旧清淡悦耳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华灯?”

    叶莲灯跟着重复道。

    她抬起手,摩挲食指与无名指的指腹,伤口已经痊愈,但各自留着一条淡淡的伤痕,用力揉'搓时传来一阵刺痛。

    一道尚且如此!那邢墨呢?

    她才留意到邢墨从早晨开始,就一直戴着一副黑色的皮质手套。

    他的手……

    邢墨似乎感应她的目光,手上动作停滞了一瞬,他淡淡一笑:“不碍事。”

    这语气,不像解释,更像安慰。

    “谁关心你了!我是想问……嗯…那个…马车呢?对,饱受你虐待的马呢?”叶莲灯此地无银三百两,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自己居然在关心他?

    邢墨似是预料到了她的反应,鼻翼轻嗤,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好像洞彻了她所有的小心思:“车卖了,马放了。”

    叶莲灯彻底不淡定了,选择跑去窗边趴着。

    这算什么氛围?

    乱了!

    ……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送”来了一壶开水,“放”在桌上时险些溅出半壶。

    她半句废话没有多说,连除了鄙夷外的多余表情都没给一个,就冷冷离开了。

    叶莲灯心说,和她一比,自己真得很温柔。

    老板娘是个聪明人,送一壶白水即可。

    若是要茶,再下来唤小二便是,如此,既避免了浪费,还可趁机捞一笔茶钱。

    邢墨拿过茶壶,从怀取出一包茶叶倒了些许进去。

    不多时,茶水香气袅袅溢出,瞬间飘满整个房间,也钻进叶莲灯的鼻子里。

    叶莲灯贴过来,好奇道:“你这是什么茶?真香。”

    邢墨不理会她直勾勾的视线,倒了两杯,水汽氤氲,茶香扑鼻,他温柔地递了一杯给叶莲灯。

    “你可知道五觉花?”

    叶莲灯摇摇头。

    接过茶。

    口里清香弥漫。

    “那擎玉宫你可知道?”

    “你说的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人人得而诛之的西岐擎玉宫?”

    “嗯。”邢墨淡淡解释道,“这就是产自那里的五觉花茶。

    擎玉宫后山有一片五觉花池,五觉花与莲花外形相似,但有剧毒,中毒后一个时辰内五觉渐失,七窍流血而死,故名五觉。”

    “……”有毒?她努力不将口中的茶吐出来。

    “哈,放心~你喝的茶是没有毒的。一些前去投奔擎玉宫的人若是没有傍身本领,便只能做些为五觉花去毒晾晒的低等工作,不少人因此丧生。”

    “但,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吧,正如苛政猛如虎,对那些人而言,或许有比五觉花毒更可怕的选择,所以明知此事凶险,却除此之外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有时,若许多江湖人都对某一事物感到惊惧不安,谈之色变,那么大致有两种可能。要么,那事物本身非常可怕,会引起兵燹杀戮之祸;要么,就是有人畏惧它的势力,刻意引导风向,歪曲事实。”

    邢墨淡淡抿一口茶。

    温言浅笑。

    滋味不明。

    叶莲灯恍然发现,面前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是淡淡的。

    笑时是。

    说话时是。

    走路时是。

    逗她时是。

    …

    在他所有的浅淡里,是否藏着最难以言状的深沉呢?

    或许这才是他最本来的模样,而非那日昭晏皇宫里的妖孽张扬、勾魂冷魅。

    他的神情很是专注,眉目清晰俊朗,时不时又有江湖儿女的快意,看来很是舒心。

    绝不像宁绝那个笑面虎,总是让她感到危险,温柔的背后永远探不透藏着什么。

    而邢墨,他所有的话语都像一段经年流淌的故事,被他浅笑着娓娓道来,让她无端觉得,他的温柔就只是温柔,纯粹而简单——

    即便她知道,他不可能没有任何目的。

    可这人,让她心安。

    一如那夜,碧水照花,廊亭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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