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想知道,阿珞和混天绫到底是怎么回事么?”柏鉴握住杨戬的大手,缓缓闭上了双眼。
“十六年前,我第一眼见到阿珞的时候,她还是个婴儿,身上裹着混天绫,静静躺在林间的草地上,那些巨大无匹的雷兽环绕着她,不住长嘶。”
“它们想吃她?”杨戬皱眉。
“不。”柏鉴微笑,“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结果驱散了雷兽,才发现阿珞嘴边都是奶渍,原来它们在喂她。”
“那为什么……”
“为什么阿珞会说雷兽吃人,是么?”柏鉴失笑,“这孩子单纯,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其实事实远非如此。我将她抱回村里之后,每当刮风下雨的时候,都会有雷兽偷偷下山来看她,若从外头望不见,还会将门窗挤坏,遇见村民驱赶,那些雷兽便发了怒,好几次都有人受伤。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将阿珞的口鼻遮住,不让雷兽闻见她的气息,又编了那些谎话,叫她少去林子里闲逛。”
是了。杨戬微微颌首——那晚月光下,白珞端坐雷兽背上,长发如雪英风飒飒,那些庞然大物显然能够与她心意相通,否则也不会甘心听她指挥,如同豢养的坐骑。
“所以,雷兽是奉她为主了?”
柏鉴点点头,又摇摇头:“岂止是雷兽,天下兽类都是阿珞的仆从——玉麒麟乃三千年一出的万兽之灵,有谁敢不听她的号令?”
玉麒麟!
杨戬猛地回忆起白龙敖烈曾道,太初阁那份封神榜上,就封入了一只玉麒麟为镇,灵珠子当日妄动封神榜,必定曾与玉麒麟交战,后来还和灵珠子一同消失不见,那也就是说……
灵珠子之死,白珞难辞其咎!
杨戬的面上突然血色全无,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在拼命压抑着愤怒。不久前才被白珞那一吻唤起的柔情,此刻一扫而空,他咬着牙,抬眼望向柏鉴,却发现那人眼波平静如深邃的古井。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杨戬一字一字,口气冰锥一般凌厉,“你就不怕,我从这里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去寻白珞报仇?”
他极少如此激动,双手紧紧握拳,衣袍翻飞,罡猛的法力在周身流转不息。
柏鉴温和的望着杨戬,并不为他的愤怒而动容:“你的九转玄功已经相当纯熟了,举手可障日月之光。只要谨防嗔恨之魔侵蚀心脉,日后必将成为三界中有一无二的战神,可惜,我看不到了。”
“回答我的问题!”杨戬几乎是在咆哮了。
柏鉴站起来,小巧的额头和杨戬的视线平齐,毫不畏缩的迎上他的目光:“你不会的。”
“不可能!”杨戬怒意横生,“白珞在我眼中如同蝼蚁,我碾死她,不费吹灰之力!”
“你不会的。”柏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因为你不舍得。”
“不舍得?”
“阿珞身上,有你十六年来遍寻不得的东西。”
这句话如同锋利的钢钉,一寸寸钉入杨戬的肺腑——十六年来,他踏遍九州去寻找的,只有一件东西,那就是灵珠子的残魄。
雀阴。
没有雀阴,灵珠子就算复活,也是一具没有感情的玩偶,所以太乙真人迟迟不肯作法,正是担心这点。
杨戬无声的透了口气,像是要吐尽胸中恼意,喘息良久方道:“你休要骗我。我探过白珞的灵台,没有灵珠子的痕迹。”
柏鉴大笑,银铃般欢快:“我指的不是这个,但既然说到这里,我便告诉你吧——你刚才在外头不就已经猜到了么?封印,是我做的封印,我把灵珠子的雀阴强行压入阿珞的灵台之下……这是冰隐之术,源自女娲宫的藏书,恐怕现如今没几个人会用了。”
原来如此。
杨戬沉吟片刻,忽而冷笑:“可即便如此,你还是阻止不了我杀她。我只需面见女娲娘娘,求她赐我那本书,解除封印,再取出魂魄,剥离灵珠子的雀阴,然后将白珞挫骨扬灰。”
他料着柏鉴必定恼羞成怒,怎知那人却只一笑,并不生气。
这份从容更让杨戬气结,他的目光犀利如刀,刀刀直逼柏鉴:“但我细细想来,你在此喋喋不休,看似坦诚,实则大诈似信——为了白珞,你本应将我骗走,甚至一开始就该杀了我,那天更不该将她交到我的手上……如此种种鬼蜮伎俩,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什么算盘都没打。”柏鉴收了笑,定定望着杨戬,“你的心思玲珑剔透,世人难及,要骗你,委实是一件太难的事情。偏偏你又身负无边法力,连元始天尊的盘古幡都束手无策,单凭我,根本伤不到你一根毫毛——初见那日我就已经试过了。更何况你上下求索多年,我若求你放过白珞,你是万万不会答应的。而白珞若逃,你不但必定追杀她到天涯海角,而且还会迁怒所有试图帮她的人们……她不杀伯仁,伯仁却会因她而死,那孩子心地善良,这会比杀了她还更让她难过。”
他的神情悲悯至极,像是能透过灵台中的黑暗,望见白珞纯真的面容,许久才叹了口气:“所以我将一切和盘托出,希望你还保有最后一丝慈悲。”
杨戬默然不语。
柏鉴的话他并不全信,拱手奉上的东西,往往十有八九都是陷阱。
可往日的记忆随即揪住了杨戬的心。
那些在人世间辗转漂泊、躲避天兵追杀的日子,像烙印在心上的道道伤疤,虽然早就愈合,一经风雨,就又开始剧烈的疼痛。
他也曾是个孩子,孤苦无助,为求一饭而低声下气。好容易有善心的大婶端来一碗米汤,还没喝完,她就已经被寻踪而来的天兵一剑洞穿了胸膛。
怒火冲天而起,杨戬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睚眦俱裂,狂暴无比,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第一次将来犯的天兵打得四散奔逃,自己却因脱力,跌进了深不见底的瀑布之下。
然后师父救了他。
昏迷中,杨戬不断呓语:“为什么……为什么连最后一点温暖,都不肯留给我呢?”
他的一生都在失去。父亲大哥在杨戬面前惨死,母亲至今生死未卜,而那些帮过他的、素不相识的人们,又因为施舍这么一丁点温情给他,一个一个,死于非命。
这苦难,何时才是尽头?
一丝怜惜悄悄自心底的荆棘丛中探出头来,杨戬的眼中已经不仅是泪,还有血。
柏鉴的小脑袋靠过来,轻轻搭在他膝头,温热的鼻息扑在杨戬手心,令人战抖。
“我和你一样,一辈子都在黑暗里挣扎。我们都学会了借助人心的软弱,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是从没想过,这样的能力,终有一天会将我们自己拖入沉渊……在轩辕皇帝驾前,我曾有一个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发誓生死相依。我本来以为,我即使不能够做他的什么人,也可以一世相守,岂料他却为了迎娶别人,怕我嫉妒而从中作梗,竟先下手杀了我……”
他说到伤心处,已是语带哽咽,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凄楚。杨戬犹豫了一下,将手轻轻抚在了柏鉴的背上,像儿时父亲拍着自己那样,一下一下,让人安心。
“在青丘那战,射死我的箭,是从背后来的,为了灭口,大胜的庆功宴后,整个军团连人带马,都被烧死在了大帐之中。一千年来,九幽的人屡屡要抓我们去枉死城,可我们若去了,岂不正好遂了别人的恶意?我们挣扎,我们要像活着的人那样,重新过完失去的一生,但仇恨就像那场大火,从不曾轻易放过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直到我遇见白珞。
那孩子,是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条件,从睁开眼看到我,就全心全意信赖我的人。她教会我什么是不求回报的爱,像你的师父对你,也像你对灵珠子那样,毫无保留……”
杨戬垂眸,他想起白珞,那女孩天真而热切,毫无保留的表达着对杨戬的倾慕,可命运竟如此讽刺,白珞居然就是亲手将灵珠子置于死地的罪人!
唇角浮起不自知的苦笑——这么多年过去,难道你还没领悟么?天道原本就容不下你,又怎会允许你享受哪怕是一霎的温存?
“爱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一个不留。”杨戬叹息,“上天注定,我将痛苦一世,无止无休。”
柏鉴抬起头,眼中若有浮灯千盏:“你这么想,是因为你心中还有爱,有爱,所以才会痛,会痛才知道珍惜。”
他将一件东西递给杨戬,深吸一口气道:“从这一刻起,我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交给你,任你处置。你杀了白珞也好,同生共死也好,都是她的命,也是你的命。”
那是一颗水晶,艳若紫霞,灿若繁星。
“这是玉麒麟的法力,九元真火,世唯其一。”
杨戬愕然:“白珞既有这等神力,为何还需要托付与我?”
“不,她很脆弱。”柏鉴惨然道,“灵珠子的残魄与九元真火相克,无法并存。我之前试了多次,始终没有办法妥善解决,所以只好将绝大部分麒麟的神力取出,炼化为这块紫晶。但阿珞当日力敌九幽鬼兵,情急之下,体内残存的法力暴涨,所以后来混天绫感知到了不属于灵珠子的力量,才会怒而将她反噬……杨戬,阿珞需要你,非常非常需要你,只有你才有能力帮她将这两股法力控制住,不让她受伤。”
“但你伤愈之后就能……”
“我没有时间了。”柏鉴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我一直在尝试帮阿珞剥离灵珠子的残魄,本来已经有了一点眉目,所以才会急着让你带她走,想等九幽鬼兵撤退之后再行施法,却没想到,我的大限已……”
这个字没说完,柏鉴忽然喷出一口鲜血,面容迅速的衰败下去,不过半柱香工夫,就从五六岁的孩子模样,化为青筋暴露的耄耋老者!
“走!”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却兀自狠命的催促杨戬,“快走!迟了就出不去了!”
劲风扑面,杨戬的眼前一花,只觉有一股巨力,当胸给了自己一拳……
周遭骤然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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