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日头还在山坡背后,桃渚谷内就已经是人声鼎沸。村民们在西岐兵士的帮助下,翻找着废墟中还能用的物事,又将空地清理出来,搭建起临时居住的芦棚。
大敌已退,他们虽然还有些后怕,但眼看着杨戬带来的这些兵士忙得汗流浃背,又不肯叫苦,不由得心中也是暖烘烘的。
只是白珞担心柏鉴伤情,虽然忙了一夜,却仍守在他门前,迟疑着不敢进去,却也不肯离开。
杨戬心中雪亮,也不点破,只温声道:“柏总兵吉人天相,千年来躲过多少灾祸,这回也必定平安无事。”
“你昨日不在此地,没有看见。”白珞的眼圈红了,“若不是我令法阵失守,九婴也不会有机可乘,爷爷就更不会受伤了……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怎么对得起爷爷的养育之恩?”
杨戬对战况一清二楚,早知她必有这一说,此时却想要把话题引到混天绫上,因安慰道:“话虽如此,但你得了新法宝,从此力能自保,想必柏总兵心中也是十分欢喜的。”
白珞却不知其意,兀自叹道:“法宝算什么?我十六年来没有它也过得很好,宁可用它换爷爷伤愈无恙。”
杨戬眉棱骨一动,问道:“此前柏总兵都没有告诉你混天绫的存在么?”
“没。”白珞老老实实回答,“我也是直到被打进红河,才觉得心血翻涌,似乎能召唤什么似的,结果那混天绫就自己跳出来了。”
杨戬急道:“它既然自动护主,后来为何又将你卷入河中?”
“咦?你怎么知道的?”白珞惊奇的抬眼望着他,“我见九婴身死,便想要从浪头上下来,岂料越是动念,那浪却反而越来越大,像要把我扯碎似的,要不是后来……”
要不是后来杨戬化作金光托她出水,白珞可能也会跟九婴一样,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杨戬垂眸,白珞如此信任他,应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她说不知道,那就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那天身披混天绫的白珞宛若灵珠子再生,杨戬一见欣喜若狂,然而他将白珞救出之后,曾用神目透入灵台,细细打探过她的魂魄,但却彻彻底底的失望了。
白珞的灵台内冰封千里,如被重甲,和灵珠子炽火横流的元神完全不同!
但除了灵珠子本人,还有谁能将沉睡的混天绫召唤出来呢?
难道被人封印住了?
杨戬的目光飘向柏鉴的房门——白珞自小就住在这村里,若有什么人曾下手封印她的魂魄,那也就只有柏鉴能够做得到了。
只是要从那老鬼嘴里撬出些有用的消息,可就难上加难了。
可是不管多难,也一定要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杨戬暗暗下了决心。
他想定了主意,口气倒轻松起来:“放心吧,生死簿已经毁了,九幽的人不会再为难你们了。”
白珞望着杨戬温和的双眼,心里不知怎么就安稳了许多,点点头道:“这次多亏杨大哥仗义相助,你是我们全村的恩人。之前爷爷还错怪你,说你滑头,真是对你不住,我替他向你道歉!”
天真。
杨戬无声的一笑,白珞的心思单纯,所有的想法都明明白白写在眼中,毫不藏私,连柏鉴背地里说的话都傻乎乎的告诉了杨戬,这样的性子,也亏得柏鉴将她圈在与世隔绝的桃渚谷里十六年整,若是放出去,早不知被人坑了多少道。
他思量着才要开口,白珞却不期然靠过来,在杨戬腮上轻轻一吻,低头道:“谢谢!”
杨戬一怔。
这一吻如蜻蜓点水,可少女红透了的双颊,还有花瓣般柔嫩的双唇,却好似风拂花落,在杨戬的心湖上荡起细碎的涟漪。
杨戬自己也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未曾体味过这样的温存,冷硬的胸膛里蓦地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微弱,但却暖人心脾。
他已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忽然斜刺里冲进来一个小东西,将白珞挤开,拉住杨戬的手,欢天喜地道:“杨大哥杨大哥,你就是他们说的,神通广大,连元始天尊都不怕的杨戬么?”
杨戬失笑,他们全村的人看来都是一个性子,也难怪白珞待人至诚,这对杨戬来说,倒不算是个坏事。
他随手摸摸狗蛋的小脑袋,笑得十分谦和:“他们说错了。我算不上神通广大,不过运气好罢了,都是世人以讹传讹。”
“才不是‘鹅’告诉我的!”狗蛋摇头晃脑,“我听好些兵大叔都这么讲,连嘴最毒的王婶都称赞你,还说你长得这般俊俏,人又能干,一定是个神仙托生的呢!”
他一脸的崇拜,满口嚷着要“拜杨大哥为师”,还是白珞看杨戬尴尬,解围道:“你就晓得叽叽喳喳,要是吵着爷爷休息,我先送你一顿竹笋烧肉!”
瞧着狗蛋悻悻去了,白珞方道:“他年纪小不懂事,若说的不中听,你可别往心里去。”
“孩子嘛。”杨戬也笑,还要再说什么,只听房门“吱哑”一响,村医张大夫从里头走出来,向这边招手道:“你来,老柏要见你。”
白珞“腾”的弹起来,就要往里走,岂料张大夫却摆摆手:“不是叫你,是叫他。”
“见我?”杨戬也觉诧异。
张大夫却点点头:“就是你,快着些,别耽误了。”
“那我呢?”白珞追问,很惊讶为什么爷爷醒来,第一个要见的人竟不是她。
但张大夫却没回答,将手一让,送杨戬入内,自己就离开了。
房内漆黑一片,唯有案头亮着一枝残烛,光影如豆。杨戬怔了片刻,方才适应黑暗,轻声道:“柏总兵,您有话吩咐我?”
没有人回答。
柏鉴静静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杨戬有心出去叫人,却意识到这是个极好的机会,索性施法将房门锁了,跟着额间一闪,微弱的金光游丝般透入柏鉴的眉心,四处游荡。
一片空旷。
柏鉴的灵台暗若深夜,完全不像常人那般明亮,杨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中摸索了片刻,自觉无味,正要退出,却猛地被人扯住了袖子。
“嗬!”
杨戬浑身一震,回头时却不见人影,反射性的掐了个雷诀,才要打,一低头,却看见一个五六岁的顽童。
那孩子脸若春桃,眉目如画,大大的眼睛忽闪着,满面都是童稚的热切。
“你终于来了。”
这是柏鉴的声音,苍老而疲倦!
杨戬浑身寒毛直乍,待要问时,那童儿却笑了:“我等了你很久,还以为你不会进到这里来呢。”
他松开手,席地而坐,指指身边的空位:“来,你也坐。”
杨戬上下打量了他移时,小心翼翼的靠过去,却坐在了他的对面。
柏鉴看出杨戬的戒备,稚嫩的眼中闪过一丝只属于老年人的苍凉:“量大也福大,机深祸也深啊。”
杨戬轻笑,他已经定住了心——那柏鉴虽然身经百战,如今却是身负重伤,就算存心害人,也未必是杨戬的对手,自己又何惧之有?
他想着,倒往柏鉴身边挪了挪,笑道:“如此说来,柏总兵必定是量大之人,才会福大命大,屡次大难不死。”
尽管口气平和,柏鉴却还是听出了讥讽,一哂道:“人固有一死,我已经活够了,只是有些未完的事,要交代清楚才罢。”
这话说得意外的恳切,杨戬诧异道:“我们萍水相逢,柏总兵有什么事要跟我交代?”
“世间哪里有萍水相逢,一切都是定数,只不过看天算和人算哪个更胜一筹罢了。”柏鉴轻叹,“就比如你出现在桃渚谷的时机就是天算,而你那日虽然人在山上,亲眼看着阿珞使出混天绫来,却没有夺宝,反而直接去了西岐,这就是人算。”
杨戬的呼吸一滞,若不是此刻二人以元神相见,只怕他已经退出三丈开外。
但他身处柏鉴的灵台之内,半点心思都无法隐藏,想了想,竟坦然认承了:“我竟不知柏总兵还精演先天神数,连在下几时出现、作何举动都推算到了……那么白珞呢?她会去而复返,又唤出混天绫来救你们全村,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吧?甚或连收养她,也是你预先算好了的一步棋,那可真是精妙无比,令杨某由衷佩服!”
这番话如刀似剑,句句带着寒气,柏鉴却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上不来气,半晌才平静下来,摇着头笑道:“杨戬,你有多久,没有全心全意的信赖过一个人了?”
那人的眼神清透如月光,像是能一直照到杨戬心里,在他满身坚硬的鳞片中掀开一条细缝,毫不留情的钻进去,一句一句,震得杨戬心扉直颤。
被人看穿的愠怒在胸腔里肆虐,杨戬脱口道:“柏总兵若是有事交代,杨某洗耳恭听,若只是这些无稽之谈,恕杨某不能奉陪!”
柏鉴却不恼,双眼弯弯,像是晶亮的月牙:“我知道,你这些年来受了很多委屈。所以在你心里,人人都在算计、设局、骗人,你自己也练就了满腹的机械阴谋……”
他顿了顿,像是不堪负重一般,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道:“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们。你想得到混天绫,但却发现它认了主人,所以你才会主动屈身去投西岐,好借姜尚的力量,入主桃渚谷,帮我们打退九幽,换取信任,然后留下来,慢慢查探混天绫和阿珞的关系。”
杨戬不语,右手微微握紧,目光却锁住柏鉴的喉咙。
“在这里,一个人的杀意是藏不住的。”柏鉴笑得烂漫,“但我还是要谢谢你,没有趁人之危,而是放手让阿珞救了我们大家,而且还暗中帮了她……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善意。阿珞就像我的孩子,从十六年前第一次见她的那一天起,她就是我的生|命|之|光,所以我送阿珞走,是真的为她好。我此生最后的愿望,就是阿珞能够平安、幸福,为她我甚至可以豁出性命!”
杨戬的眼神慢慢柔和下来,他想起了师父玉鼎真人。
拜入玉虚门下的那一年,杨戬还是个莽撞冲动的孩子,满身都带着家变过后的戾气,惯于躲在黑暗中舔舐伤口,不肯让人靠近,也不肯接受任何的好意。
但凡试图接近他的人,无一例外会被杨戬刺得遍体鳞伤。渐渐的,昆仑弟子们都传说,金霞洞出了一个怪胎,连师父玉鼎真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杨戬不辩解。他此生最珍爱的情感已经在家变那天损失殆尽,所以拒绝,就成了他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
因而杨戬变本加厉的孤僻,无时无刻不在默默的计算着,玉鼎什么时候会受够了自己,主动将他逐出门墙。
但那一刻却迟迟没有到来。
玉鼎真人依旧不怎么理他,独自著书、采药、炼丹、打坐,仿佛没有杨戬这个徒弟一般。有时候,他会在案上留下一张字条,叫杨戬送些无关紧要的小物件去金光洞,给太乙真人。
杨戬就是这样认得了灵珠子。
那孩子天性率真,百折不挠,像一团炽热的火,执着而坚定的温暖着杨戬的心,笑他骂他,听他倾诉,甚至还会不顾杨戬的推拒,硬是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像极了杨戬失散已久的家人。
直到某一天,灵珠子失口说出——这一切,全是玉鼎真人的授意。
每一次灵珠子在杨戬面前吃了瘪,就会去金霞洞找玉鼎领一件玩器作为补偿。挫折越大,玩器就越玲珑好看,以至于她领杨戬去看的时候,那些精心设计的玩意堆满了整个洞府,还不算灵珠子从玉鼎真人手里抢来的各色吃食。
杨戬哑然失笑,笑过了,又忽然有点想哭。
“你不用担心。”玉鼎真人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徒儿,“我们是神仙,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但他食言了。
在太初阁前,玉鼎用他的身躯挡在了杨戬和他用以自戮的刀锋之间,用鲜血,证明了“师父”二字的全部意义。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奄奄一息的玉鼎真人,最后看了一眼他守护着的孩子,溘然长逝。
杨戬深吸一口气,胸中波翻浪涌,像是有只大手,在温柔而残忍的拿捏着他的心。
“白兄,我能为你做什么?”他柔声问道,以最诚挚的口吻。
柏鉴微笑,轻轻把自己的小手塞进杨戬的大掌:“你不是想知道,阿珞和混天绫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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