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公主08

    她一向自豪于自己的耳朵,可以隔着病房的门听清护士们的窃窃私语,某某病人真麻烦,或者某某医生因为过度聪明绝了顶(重点在绝顶)。

    没办法,她实在太无聊,她需要人声,偶尔的只言片语都是难得的消遣。

    但此刻一点也不想要这么灵敏的耳朵,她恨不得自己变成聋子。像隔壁病床的老汉一样,侧着头问一声:“啊?”

    啊?你说啥?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她知道老汉不聋,因为大家和他说话的时候,他都毫无障碍对答如流,他只有儿女过来找他要钱的时候,才会变得耳聋。

    病房的人都心照不宣,看着那对中年男女围着老头儿,脸红脖子粗急得跳脚却无可奈何的样子,私底下露出会心的微笑。

    但这方法显然不适合她。

    她不顾杜鹃扭曲的表情,学着老汉侧着头,问一句:“啊?你说啥?”

    对面的人除了脸上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情(大概是觉得她一个小国公主,怎么这么事多),却还是耐着性再次开口。

    没有人会相信她耳聋(毕竟她风华正茂……这真是个悲伤的事实)。他们只会以为她听不懂官话。

    但是恰恰相反,她官话说的比方言还溜,她每一个字都听懂了,她就是不愿意相信。

    使臣的声音在耳边不急不缓:“皇后娘娘思念……”

    这是在骗人,便是大老婆会想念小老婆生的儿子的?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这话你说出来不脸红吗?父慈兄友他会小小年纪就被送到这里来吗?来干什么?挨打吗?织羊毛吗?

    “……望九皇子早日归国。”使臣缓缓说完最后一句话,又加了一句:“不知公主可否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听得不能再明白了,她觉得眼前的画面虚幻了起来,忍不住眨了下眼睛,原来是眼中有雾。

    但她知道事已至此,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哪怕她真是个聋子,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带走。

    谁会在意一个蛮荒小国的公主的意见呢?她在这些大臣眼里不值一提。

    她僵硬地点点头:“我明白了,还请大人宽限一会儿,好让我为他准备些行李。杜鹃!”

    她给杜鹃使眼色,杜鹃很机敏地递上一个荷包,对方捋了捋梳得精致的胡子(她来这里这么久,第一次看见梳的整齐胡子,阿门),不动声色地收下了:“路途遥远,公主请尽快。”

    多么糟糕,她不仅有耳朵,她还会看人脸色,知道这些人不能得罪:“多谢大人通融,请大人移步屋里喝杯茶。”

    使臣点点头,从善如流跟着丫鬟进了旁边的屋子。

    她转身走进自己的院子,发现姬时昱正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他前几日还不知在哪儿被谁灌了什么鸡汤,打了鸡血似的拼命练武。

    此刻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空木木的没有了往日神采飞扬的少年模样,反而周身弥漫着一股沉沉的死寂。

    “不要这样啊,”她走过去,轻轻捧起他的脸:“我们家小宝这么厉害,肯定能把那些坏人都打败。到时候当了王爷,有了封地,我就去投奔你。”

    她知道他此行凶险,堪称九死一生。

    他的母亲是皇后未嫁时,族里就为她准备好的通房,早早被灌了决子的汤药,却阴差阳错怀了身孕。

    本就遭了众人的眼,皇帝又不放在心上,皇后娘娘惊胎,直接成了替罪羊被赐死。他也被发配到这蛮荒之地。

    谁也没想到他还会有回去的时候。

    但有时候天意就是这么难测。

    如今皇帝年事已高,皇子斗争越发激烈,皇后两个儿子接连陨落,眼见自己再生不出来,就想到了被贬谪的九皇子。

    庶出……又怎么样?还不是得叫她一声嫡母。

    皇后母家打着扶姬时昱上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其他世家怎么会不清楚?又怎么会任由他们摆弄?

    这一路定然凶险非常,他能不能顺利回京都是未知数。

    就算成功抵达,也是刀光剑影。那么多精心教养的皇子都无法在那些风波诡谲的斗争存活,他还这么年幼,除了拥有一两本旧书,和她当成故事讲的三国,还拥有什么?

    这一去怕是性命堪忧。

    她想要落泪,却强行忍着。她不喜欢凄风苦雨。以前病得再痛苦,也哈哈大笑不是吗?他既然要走,为什么不笑着送他走呢。

    她这里满心纠结担忧,对面的破小孩却只抓住了最后一句话:“封王就过来找我吗?”

    这重点是不是歪了?她顿了一下,点头。应该可以吧,就当去旅个游。

    “和我住在一起?”

    这可以吗?她思索了一下。还是点了头,现在还计较什么呢?哪怕他说回来了要天上的月亮,她也会点头。

    他脸上的死气沉沉一扫而光,再次变得精神奕奕起来。拉着她的手,高兴地说:“阿姊,你等我,我封王了就来接你。”

    这傻孩子,封王是那么容易的吗?你有命活着我就去天天烧香拜佛。

    但她笑不出来,她又要哭了。但时间不多,正事重要,她决定等他走了再哭。

    “衣服要带,药也很重要,我找人给你寻了一把好用的匕首(本来是想当做他的生辰礼),藏在身上以防万一。”

    她忙里忙外,絮絮叨叨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又像一个送儿子出门的老母亲。

    他站在那里,不错眼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刻在心里。

    她走到床头,从枕头里扣出一个布包,拿起一旁的针线,一点一点逢进他的衣服里:“这里面有三千两,是大通钱庄的银票,我包了蜡,又用油纸裹了,浸水也没有问题。京城花钱的地方定然不少。你人生地不熟的,用来救急。”

    又拿出一个荷包:“这些散碎银两,你拿着打赏下人。小鬼难缠,不要和他们计较。”

    这几乎是她的全部家当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准备这些(感谢她家里有矿),大概一早就起了跑路的心思。

    虽然她足够安分守己,这两年也没出什么天灾人祸,但天意难测不是?

    她怕国破那天自己要从城楼一跃而下。所以一直在潜意识里准备……

    现在全给了姬时昱,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心疼,只怕不够,不够,中原富贵,三千两在这里是巨款。在那里估计激不起一点水花。

    “早知道我就该再存些钱。”她自责又懊悔。只要一想到姬时昱一个人孤立无援的样子,她就难受。

    姬时昱一手拿着荷包,眼眸深深地望着她:“都给我了,阿姊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我又不需要用钱。”大不了她就去城楼一跃而下。投个胎而已,没什么好怕的,就是死得有点不好看。

    下次见到神仙,问问能不能学个好的死法,脱魂儿出就不错。

    杜鹃一直在沉默地收拾东西,闻言也掉下眼泪。

    使臣在门外催促,她知道不能再拖。

    她一路送他出了宫,到了城外的路口,被杜鹃拦了好几次才拉住缰绳下马。

    纵然再是不舍,分别的时刻还是到了。

    姬时昱站在他面前,拉着她的手,再一次重复:“阿姊,我一封王就来接你。”

    旁边的使臣面露诧异,接着又眼含嘲讽,只觉得这小儿怕还没弄清楚状况,才会如此异想天开。

    他是后族嫡系部下,知道得比别人更为详尽。

    公孙家拉九皇子回去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族里已经把二房嫡幼女送进了宫里,只要对方诞下龙子,九皇子就成了一个废棋。

    怎么看都是个死。

    金蟾不知这里头内情,知道了也不想搭理他,只重重地点头:“好。我等着你。”

    无论如何,心存希望总是好的。

    他粲然一笑,上前一把拥住她,不过一秒又放开,退后一步,翻身上马跟上前面的队伍,再没有回头。

    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恍然发现,他已经这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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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蟾从梦里哭着醒来。她又梦到了那个孩子。

    距离他离开,已经过了两年,这两年他杳无音讯。而她也已经很少做梦了。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梦到。

    当初她回来,整整哭了半个月,她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么能哭。

    她仿佛终于理解了母亲的悲痛。她一直以为那种痛苦是短暂的,分别才是长久的解脱。

    哭什么呢,她想,她什么都不能做,还要让人照顾,给家里带来麻烦,走了不是更好吗?对所有人都好。

    可现在她才明白,在这样一段关系中,付出的那一个,并不是只有付出。

    母亲是如此,她亦是如此。

    外人看来都是姬时昱依赖着她,她其实也在依赖着姬时昱。

    他让她找到自己在这里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一味地龟缩起来,等待着头上那把随时可能落下的刀。他们相依为命,彼此信任,什么都可以倾诉,什么都可以托付。

    她问自己,倘若姬时昱双腿瘫痪,或者耳聋眼瞎,她愿意照顾他吗?

    答案是愿意的,不管他经历什么,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他能活着,她就愿意,只要他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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