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阵我再熟悉不过了,你到底在哭什么啊。」
——熟悉的声音,在池棠的梦里响起了。
她像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居在一隅,无声无息,只是漂浮着,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但听到声音,她停下了。
「要是还担心的话……这个给你。」男人硬邦邦地说着。
池棠回过头去,原本白茫茫的场景随着她的动作一下子跳转了。
这是一个晴空午后,阳光透过叶缝投落暖洋洋的光。小林子里只有两个人,黑发的男人戴着斗笠,一身甲装,女性则是穿着不便于行的奢贵振袖,手里紧紧攥着他递给她的东西。
他们站在一起,就像是遥远古代的话本里,山间长大的平民青年和城里养尊处优的贵女。
逆着光,池棠看不清女人的脸,只见她的唇瓣微动,却听不清声音。
「只要它还在,我就不会有事的。」男人解释了一句,不料却勾出了对面人更多的泪水。
他忍了再忍,还是没耐住,凑过去微弯下腰,笨拙地替她拭泪。
嘴上还凶巴巴地说着仿佛事不关己的话,「我把我的『命』都给你了,你可要收好啊。」
女人双手紧紧握在胸前,拼了命点头。
男人看着她擦不完的眼泪,有些无可奈何地低喃。
「爱哭包。」
“——”
池棠愣了愣,讶异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好像说了一句连自己也听不见的话语。
但梦境那头的男人,却似听见有人在喊他一般,直直看了过来——
池棠猛地就睁开了眼睛,像是被吓醒的,浑身汗津津地和棉被黏在一起。她已然忘却了梦境,只知道稍一挪动,疼痛便漫布四肢百骸。
初时没有掌握好力道,她的脸色刷得就更加惨白了,不得不躺在床上,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
感觉到有一边的手背被裹了起来,她便举起另一只手,在身上摸索。
也是因为才醒来脑袋昏沉,她这摸了半天才猛然发现自己全身只穿着内裤,上半身包括胸部,被一圈圈用绷带包扎了起来。
她侧头看去,原本穿在身上的和服像堆破布似的丢在墙角,包括最贴身,相当于亵衣的褥袢,也是被撕的不成样子。
池棠臊红了脸,无衣蔽体让她内心惶惶不安,但她现在更在意的是别的事情。
她咬着牙,单手撑在被褥上,尝试起身来,可虚弱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她甚至无法站立,只能半坐着。
池棠吸了口气,忍耐着钻心的疼痛,扯着长至小腿的棉被勉强裹住自己,慢慢转身趴在了床上。偏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衣物,用一只手慢腾腾地向前挪去。
就在伸长了手快要够到的时候,脊背上忽然一紧,她瞬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下一秒便有锥心刺骨般的剧烈阵痛直撞心脾。
池棠的手脚立刻发麻,手臂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一滑,前胸闷闷地嗑在了地板上。
“呜…”她紧咬的唇瓣间泄露出一丝颤吟,跌在榻榻米上十足狼狈。
她感觉到背上传来了温热的触感,被绷带无声地吸收了。
但池棠此刻的心思只在衣服上,她紧紧抓出小袖的一角,勉力一拉,将一堆衣服都扯到了跟前。
她身体前倾,半坐于地,甚至连滑落下的被子也顾不上,开始慌张地翻找着什么。
没有……怎么会没有?
她顾不上浑身刺痛,动作越来越大,着急地一件件仔细查看。
“不要,不要…一定还在的……”
紧盯着衣物的黑眸里逐渐泛起了雾气,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她不是爱哭包,也不会弄丢他给她的东西。
池棠不再顾忌自己的伤口了,用力撑起手臂也想要站起来,不曾想,隔音不好的门外似乎传来了楼下的交谈声。
音量很小很小,小到她只可辨认性别,细分不出是谁的声音。
她没有细想,只想快点找到东西。
是一句略含诧异的男声使她停下的。
“更换近侍?”
“嗯。”
“…谨遵主命,只是人选是?”
池棠一手抵在地上,另一只揪着破烂的衣裳的指尖渐渐收紧,怔怔地盯着和服上被染红的鹤望兰。
近侍——审神者的贴身侍从,被钦点日夜陪伴,随侍左右。
而就在不日前,三枝殿的近侍还是由她来担任的。
“……”池棠干渴的喉间动了动,不过短短日月轮转,竟让她仿佛度日如年,身心煎熬。
她自我保护般紧闭的内心,一直在极端刻意地回避着某个事实,即使昨日于本丸浴火,她也强迫自己遗忘了某些时刻。
她错过了隐约传来的数句言语,几秒后,另一个有些愠怒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让一个人类保护你?”
——池棠的心近乎是立刻被狠狠攥紧了,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缓落,令人难以呼吸。
“现在溯行军的威胁比以往更甚,主人,这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
“主殿,我不明白。”
“狐之助,你也说句话啊。”
有复数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它们既不满又疑惑,甚至夹带恼火。
池棠呆愣愣地听着,总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刀锋刺穿了,连血带肉毫不留情,誓要刻在她的骨上。
自从三枝殿告诉她溯回的事情后,她一直用尽了全身心的力气去抑制自己的情绪,从来不擅长隐藏的她,竟然也能瞒住这么多双眼睛——甚至,瞒过了自己。
池棠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她的指甲紧紧扣着自己的脖颈,视线已经模糊到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
她睁大了眼睛不想要泪落下,但那快要将她击溃的酸楚,还是让她浑身颤抖起来。
“主,请恕我难以从命。”
…是长谷部大人。
即使辨认不出声音,此情此语,她完全可以肯定。
“不说战力这件事,底细不明也放一边,她如何懂得侍奉您?此事似乎过于草率,还请您三思。”
原本一直忍耐着,一直忍耐着——抑或是伤口再痛也绝不想轻易落下的泪滴,就如她的心绪,在此刻完全失去了控制权。
那心房,只被一句话轻轻一叩,便开了。
像是徒手伸进她最柔软的一处,将她撕地鲜血淋漓。
“不是啊…不是的……”她的声音悲呻,极努力地想要去辩解,却像是被拧断的弦,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见。
——我都会了的,是你教我的啊。
你说须得牢记主殿的日常习惯,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她的喜怒爱好,你说做事要进退得宜,事事亲为。
她一字一句烙在脑中,自知无法能护主殿周全,便更事无巨细熨帖妥当地为主殿操持一切事物。
恰当的音量,恭恪的举止,温热的茶。
“你说过的…我都做到啊。”池棠的心似被剜出了血口,可苦痛没有放过她,连带着脊背上的伤,让她堕入如遭凌迟般的深渊。
“唔—……”她眼前昏黑,意识还残留着,却难以视物。
她茫然地微微启唇,有滑腻黏稠的液体从口中溢出,流到了她的手上。
一室的静谧,楼下没有再传来声音了。
池棠跪缩在地上,一头青丝早已杂乱纠缠,她紧咬着牙根,良久才逐渐恢复视觉。她无力回到床铺,勉强挪动着,虚弱地靠在墙根,无神地望着还在燃烧的烛火。
啊……她想起来了,昨日火场中,被她遗忘的正是髭切大人和膝丸大人形同陌路的神情啊。
池棠哂笑一声,用棉被裹紧了自己,看着露出来的脚尖发呆。忽然后颈被柔风抚过,她迟钝地偏头看去,原来身侧正是一扇微开的小窗,角度很小,以至她才发现外面早已红日三竿了。
她不由抬起手将木撑杵直,趴在大开的窗户上,让仿若久违的艳阳笼落下来。
她看到了远远的山,小小的平房,耳畔有翠鸟叽喳、耕牛哞哞的声音。她眷恋地凝视着这被框住的一方景色,掩去思绪的黑眸里投入了日光,鼻尖是外界清新真实的草木气味。
她已经失去这些太久太久了,久到她都快要忘记自己曾平凡入世,如芸芸众生。
迷忽间,好像听到了一串银铃般娇娇地笑声。
池棠愣住,仔细辨认后,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小孩子玩闹时的欢声笑语,还有不规整细碎轻快的步伐,越来越近。
她不由得想要起身,努力去看,只是想要看一眼——
“哗——”身后的纸门被无征兆打开,池棠吓得一抖,回望过去,只见灰发的付丧神站在那里,抬头望过来时也愣住了。
没有人想到池棠会这么快清醒。
长谷部看着她只敢与他对视一秒,便即刻移开了视线。门窗对流,风一下将烛火吹熄了,但他依然能看的真真切切,无论是半对着他,缠满了绷带渗出血液的裸背,还是那只向着窗外伸到一半,却因为他的到来戛然中断动作的纤手。
一半入了光明,一半还掩在黑暗,就像被困在牢笼里的雌蝶。
“……”长谷部的紫瞳不由得沉了沉,看着她唇下狼藉的血迹与脸颊上干涸的泪痕,踩着榻榻米稳步向她走去。
毫无防备地池棠立刻吊起了心,双眼无助地落在地上张望,紧捏着胸前的棉被,往墙角愈加缩了缩。
“你……你不要过来……”
长谷部皱了皱眉,脚步都没停。随着他越走越近,他发现女人恐慌更甚,如果源氏二人在场,一定可以认出,当她在火场看到他们时,也是如此抗拒而悲惶。
“不…不要……”
长谷部的身影可以完全将她笼罩,极强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他俯视着她,觉得这样才好。
害怕、不抵抗就对了,听话臣服才不会拖累到他们。
今日一早,三枝殿就不顾众臣的反对,带着狐之助独自穿越灵道了,虽然不知道具体去做什么,但他觉得泰半跟眼前的女人有关。
想到这里,长谷部不再与她僵持,那些躲闪和抵抗在他眼里如若无物,他一把擒住了她那只微抬于窗棂的手,瘦小到他可以随意一掌掌控。
她想挣扎,根本就行不通。
原本仅存于指尖的那点阳光,也被他五指捕获,按压着牵引回笼中。
孩童的嬉闹渐行渐远,蝴蝶扑棱着翅膀,失去了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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