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外旅

    夜如死潭,明德年间的千早城还无日后的繁华,静静地屹立在金刚山山腰,微凉的秋意吹散了乌云,露出千百年亘古不变的明月。

    他们的落脚处是农户闲置已久的旧房屋,仅分割出了两室,幸而有两层楼,十几个人也不至于太过迫窄。

    审神者下马后将缰绳随意扔给了长谷部,红眸随即锁向了髭切。

    她的意欲太过明确,稍稍放松下来的两队人马都不禁看去。源氏对视了一眼,膝丸率先跃下马匹,走向兄长,髭切亦弯下腰将怀里抱着的人递了出去,他身前的衣衫和马背早已脏污不堪。

    膝丸想要接过,不料一只微凉的手将他静静拂开了,三枝在髭切的马前站定,身上的猎装被风吹得扬开些许。

    膝丸一愣,不由出声制止,“主公,她身上……”

    她不回答,只是不容置喙地伸出了双手,轻轻将人接过。

    怀抱着手中的人,竟比她拉开一张长弓还要轻松。

    三枝缓步走进房屋,近侍在系好马之后早已点燃了厅室的烛火,他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被主怀抱的女人,恭请道:“主,二楼已经收拾妥当了。”

    她点头,草履踏在年久的木阶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不用跟上,你们就在下面稍作休息。”

    “是。”

    楼上的格局变化不大,只是少了地炉茶具一类物,粗糙的榻榻米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被褥,即使干净也不可避免带有霉味。

    三枝跪坐下来,伸手按了按了内里缠错一团的棉芯,将池棠慢慢放了上去,肩上的管狐也一并放下,置在她的枕旁。

    许是触碰到了伤口,即使在昏睡中,她的额间也立刻冒出了汗珠。

    三枝撵起袖口轻轻给她擦了擦,而后起身,为她解开腰间繁琐的束缚,将沾满了污泥,甚至还能拧出一点血迹的振袖全部褪下。

    她扯着自己白色的宽袖想要将其撕开,脑中却骤然传来刺痛,她不住低哼一声,身体有些眩晕地晃了晃。

    溯回之事实在是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三枝再次看了看池棠,勉强帮她盖上棉被后,有些体力不支地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她拉开分割出两卧的隔扇,用仅剩的一点灵力构筑了结界,虚脱地顺着墙滑坐下。她不是喜欢无脑逞强的人,虽不至于昏迷,也必须得稍作寝息了。

    三枝留了一条门缝久久看了眼池棠,才咬牙合上门扉。

    一楼。

    纸门被拉开后空间总算大了不少,付丧神们三三两两地坐着,人员还是之前在战国出阵时的编制。

    第一部队:长谷部、三日月、髭切、膝丸、清光、安定。

    第二部队:江雪、小狐丸、烛台切、堀川、石切丸、日本号。

    蓝发的独眼太刀熟稔地用古老的小烹炉烧水,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僚们,有些失笑,“怎么这么安静。”

    堀川轻叹,“大家都累了吧。”

    毕竟他们都是在击破南方部队之后,马不停蹄地奔走到了现在。虽然在目前看来,那所谓的大胜也是如梦泡影了。

    想到这,堀川也沉默下来,舀出一勺蓄水缸里水,用布帛擦拭茶具。

    而另一侧,安定眼中隐隐带着忧心望向好友,却不知该怎么出言安慰。他看了看周围的同僚,确认确实是没有人认识那个莫名其妙就出现在他们本丸里的女性。

    她就像一团突如其来飘进他们生命中的雾,若是往常,大和守安定是不会去在意的。

    人类生老病死,这雾一吹,便散了。

    所以在意识到是因为她才致使半年来的一切毁于一旦,他恼怒,却远谈不上恨意之类。

    甚至他还是没有去在意这个人。

    百年光景,一抔黄土罢了。

    安定看着清光兴味索然地靠坐着,指头轻捻发尾,神色一如往常。不禁叹了口气,向堀川道谢后接过两个茶碗,直到烫口的水下肚,安定才感觉友人的心情好了一些。

    他笑了起来,声音平和,“清光,发髻快要被你扯开了。”

    “啊。”清光的手顿了顿,解开黑发上白色的带子重新捆绑。

    “髭切阁下。”一直安静正坐着的长谷部突然唤道,待对方歪头回应后才看了过去,“你觉得怎么样?”

    虽然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在问与那个人类接触最久他有什么想法。

    髭切“唔”了一会,“很轻,很弱,爱哭。”

    “谁问你这个了。”长谷部有些无语,却不由出了口气,满身的肃整被打得七零八落。

    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她的身份来历,乃至为何主宁愿将半年来的努力弃之不顾也要救她,都是谜团。”

    他们守护历史,就是要让人类循着命运自然而然地变成黄土,断没有为了一粒沙尘,置整片大海于不顾的道理。

    小狐丸的手指摩挲着刀柄,沉声说道:“我确实难以理解,但主人行事一向稳妥,应该不用太过忧虑。”

    他身旁的三日月捧着茶碗轻呷,喝完后看着里面轻微摇晃着的水波,映出眼中的深蓝。

    他回想起主殿难得的急躁与趑趄不前,就怕主对这抔「黄土」的在意,远比同僚们想象的要多。

    战国百姓的血,白流了。江雪左文字闭合双目,长叹了口气。

    楼上已经很久没有传来动静了,长谷部行至二层敲门,听到模糊的应答声后拉开了隔扇。

    甫一入目的便是昏迷不醒,盖着棉被的女人,身下是破破烂烂的衣物,但就那铺开在两侧的模样看来,应是尽数解开了。

    他没有再看,悄声路过去到里面的纸门前,“主,您还好吗?”不曾想等了片刻,还得不到回应。

    长谷部愣了愣,不由提高了音量,指节叩门,“主!”

    他这一声把楼下的人都惊动了,一时间两队人都站了起来,互相看了一眼后,距离楼梯最近的安定握了握刀柄,上去查看。

    等他进了和室,先是看了一眼被褥上的人,便紧跟着去到了内屋前。

    此时审神者已经答话,安定紧绷的心也放下不少,隔着门三枝的声音有些模糊,即使看不见,长谷部依然在门前正坐着垂头听令。

    等安定听清楚声音,她的交代已然接近尾声,似是察觉到了有人靠近,稍稍停顿了下。

    长谷部:“主,是安定。”

    “主人。”安定也出声,跪坐在了她门前。

    很快三枝重新对长谷部开口,“你去安排人吧。”长谷部领命,一丝不苟地行完礼才离开。

    安定看没什么事情发生,便也准备告辞,还没开口就被主殿叫住了。

    他立刻止住动作,审神者的声音透着一丝疲惫,“……去帮我照顾一下她。”。

    安定稍稍一顿,很快应是。起身之际,他似乎听到了主殿逐渐绵长的呼吸,那一刻不知是什么促使了他,等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脱口而出,“主人,为什么?”

    没有主语的问句有太多种理解方法,他以为主人会再度询问,或者是干脆闭口不言。

    却听到如风吹过般,带着满心遗憾的话语,“这是我欠她的。”

    安定看着纸糊的门怔愣了片刻,嘴唇动了动,没有再出声。

    二楼恢复了寂静,因为长谷部离开时带上了门,只余小窗缝隙间夜风吹来时的声响。

    他看了一眼呼吸平稳的女人,下楼去打了一桶清水,顶着清光烦闷的眼神再次回到人类的身边。

    因为不宜受凉,安定把窗户也完全关上了。

    此间,落针可闻。

    他盘着腿,安静坐在了女人的榻边,望向她的蓝色眼睛颜色极为好看,偏又带了一丝令人看不懂的深邃。

    有点冷漠,却并不冷漠。

    女人的脸大半被飞溅的血污覆盖了,即便如此,还是能看出仿佛被百般神灵亲吻过的容颜,此刻双目紧闭着,有种快要凋零般的寖弱感。

    安定左右看了看,他的蓝色羽织被丢到了一边,叠在上面的是他长白的围巾。

    他伸手取了过来,泡进凉水里,手甲也跟着湿了。

    随后拧干围巾,倾身开始用柔软的布帛给她擦拭脸庞,血迹早已凝结,他不得不稍稍用力,等他移开手里的布,才发现那小小的脸蛋都被他擦红了。

    安定下意识就伸手去摸了摸,原只是想要确认有没有擦坏皮了,却被于那细腻的肤质吸引了注意力,丝般冰冰凉凉的触感仿佛在诱人流连。

    他的手指稍稍停下,目光停留在了女人的面容上。

    心里莫名生出了犹豫,带着指套的中指轻轻刮了刮粘在额上的发,再擦到脖颈的时候明显放轻了力道。

    如此细致入微的照顾一个人类,安定还是第一次。

    他将围巾重新浸泡进水里搓洗,又擦了一遍她的脸。系在脑后的飘带也有点碍事,他又伸手把护额取了下来。

    就连出阵一贯放下的头发,似乎也让他感觉不适,想找发圈扎起来,眼睛看了一圈也没发现可以利用的东西。

    安定有些无处着落的视线只能再次投向被褥上的人。

    很快他下定决心一般跪立起来,伸手要去拉棉被,行至一半,却又停了下来。

    甚至有些无措地看了看主殿那边的隔扇。

    最终,他还是耳尖泛红,轻轻拉开了被子,在几乎能看到乳|沟的地方停住,细细擦拭她身体上的污秽。

    拿出一只手臂来,就能窥见这具身体靡丽柔弱的一角。

    他想着伤口在背后,那必然才是要着重处理的地方。安定这么想着,起身半俯在女性身上,轻扳过那温热的肩,让她侧卧过来。

    一时不察,就看到了圆润翘起的臀部。

    “——”他差点手一抖就将她松开了,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后,脸颊是彻底红了起来。

    他伸长了手拽过自己的羽织,紧紧罩住了她的下半身,而后才坐回位置,像是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一样深呼吸。

    结果就吸了一鼻子因翻转而四散扩开的体香,和着血,依然叫他喉头一滚。

    “……”安定忍不住用手捂了捂脸。

    好半晌才平复心情,拿起围巾开始给她擦背。

    近九寸的刀口即使不再流血,也依然丑陋可怖,他沉默地擦拭着那看起来能轻易折断的脊梁,手指不经意触了触凸起的尾椎。

    ……好瘦。

    安定忽然想起髭切刚才说过的话,确实,又轻,又弱。……会哭吗?

    他的角度看不到女人的脸,只有小巧的耳朵露了出来。

    会哭吧。他肯定地想着。

    不用说这一刀,也许…他稍稍用力,她就会喊疼了。

    他拨开她长长的发丝,擦过后颈,不知怎的,脑里又突然闪过不久前的想法。

    百年光景,一抔黄土。

    虽然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但他内心深处,确实产生了一丝可惜。

    安定看着她的背,慢慢靠近过去,连带着被子和遮在她身下的羽织一同抱了起来,踢开底下垫着的脏破衣物,将女人重新放在了床上,盖好被子。

    直到擦拭另一只手臂,他才发现她手背上的烧伤,已露出了些许皮肉,还有一两处起了水泡,在雪白的臂上显得触目惊心。

    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指间一扯,空气中就响起撕裂声,他拿着一段围巾浸了水,敷在上面。

    起身下了楼,听到木阶传来动静,还未休憩的付丧神都抬头看了一眼,夜已深,没有人说话。

    清光伸了个懒腰,冲安定摆摆手让他过来,小声问道:“搞定没?”

    安定摇了摇头,“清光,我想向你借个东西。”

    “什么?”

    “你的耳饰,能借我一用吗?”

    在看到友人取走耳饰后置于火上烤炙,清光没再说话,红色的眼睛盯着安定的背影,在看他准备再次上楼的时候,说道:“我也去。”

    安定站在阶上疑惑地回望他,他暗自咬了咬牙,重复道:“我也要去。”

    结果就是两人一起上了二楼,因为没有开窗空气显得有些闷,安定解释道:“她……没穿衣服,等处理完伤口后再通风吧。”

    清光不置可否,抱着佩刀靠在斑驳的墙上。

    他看着好友纯白的小袖袖口染了血,还有一旁断成两截的围巾,懒散地挤兑,“你现在这个样子,主人可不会喜欢哦。”

    安定无奈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转头开始专心用消毒过的耳饰针头刺破那手背上的水泡。

    清光颇有些百无聊赖地看着安定忙活,眼神四处乱逛。

    忽然脚边好像闪过小小的金光,他愣了愣,蹲下身将东西捡起来。拿到了手中他才知道是什么,举起对着烛火看了看,皱起了细眉,望向床榻上的女人。

    她怎么会有这个。

    安定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一直看着伤口不敢太过用力,小心翼翼地将水泡里面的液体挤出,清洁那些细小交错的伤。

    清光很快收紧了手掌,将金色的珠子塞进了口袋。

    “ふぁ—ぁ…”他打了个哈欠,开门下楼,“我走了,耳坠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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