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开的木门被吹得咿呀作响,外面是陆续赶来无惧风雨仍挺直站立的士卒们,他们各自的统帅业已离开多时。
——虽然,早就来不及了。
三枝看着门外的暴雨,最后一骑刀剑的背影也消失了。
不破不立。
她知道,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只是依稀之间不知道为何会回想起那个人类的神情。
三日前,本丸主卧的一个平凡早晨。
当人类小心翼翼地提出「回去」这个问题的时候,三枝确实是怔愣了一瞬的,以至于她下意识就把在心中酝酿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了。
其实早就该说了,但她总是忍不住话到嘴边,却左顾而言他。
既然开了口,她便冷下心,全部说与她听了。
关于所有付丧神断刀的难题,她甚至刚踏上这本丸的第二天,就已经想出了解决的办法——这是一个本来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简单来说,只要找到某个政府疏忽的时间点,让刀剑的时间单独回溯就可以了。
这是一个本来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但三枝确实可以做到。
她来历成谜,虽不跋扈,但也十足孤傲,决定好的事情只是照例通知了一声狐之助。
「这是在颠覆历史,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别搞错了。我要守护的只是人类的历史,别的事情管不了这么多。”
「……你简直就是歪门邪道!」
至于臣下,能恢复如初他们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为免去繁琐,不说也罢。
反正也会遗忘的。
嗯……「遗忘」似乎并不准确,既然是单独抽出那段时间并加以粉碎,那么说是「不曾拥有」更加精准。
那黑暗死寂的七年,消失了也没关系吧。她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池棠,真的是一个意外。
在了解了臣下整灵的前因后果,三枝才哑然,她怎么忘了还有那不为人知的三年。
当晚,为了查清她的来历身份,解开谜团,同狐之助一起穿越了灵道。
——如此,她才知道无论是她,还是时政,原来早已背负上了罪。
不同于以往,这次被扣上枷锁的是灵魂啊。
她做不到不透露半点话语了,也确实有动摇过,才会在她问出「回去」这种问题的时候,试图用另一个残忍的事实转移话题。
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十年会全部…忘记?”在听到审神者说付丧神们能好起来的时候,她瓷白的脸上甚至还残留着笑意。
“嗯。”
她不自然地看着昂贵的衣摆眨着眼睛,还是固执地重复着同样意思的话,“会……会全部都忘记,好奇怪啊,哈哈。”
“……”
她偷眼看向审神者,还是带着一丝侥幸地试探说道:“那……我…我的话……”
三枝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没有回答。
池棠忘记了礼数,呆呆地望着审神者的脸,还是那样浅栗色的发和眉,殷红的眼。
只是一瞬间她就知道了……三枝殿,是认真的呢。
“也、也许哪一天能想起来呢……”她很勉强地想要振作起来,但是都失败了,茫然地盯着榻榻米,手紧紧搅在一起,豆大的泪珠不知何时起往下滴落。
三枝还是沉默着,池棠顿了一会,急忙抬头看过去,却只是更加确认——
不会了。
不会再想起来了啊……
池棠有点愣愣的,脑中一片空白,后知后觉的感到心被一点点地撕开了,喘不上气。
一手不由自主捏住了交领的领口,是她太天真了,殿下何曾与她开过玩笑呢?
狐之助急得焦头烂额,跳上池棠微微紧缩着的肩膀,又看向主公,「三枝殿……」
三枝还在盯着手里的书本,甚至语气都淡漠如常,只是平白直述地说着:“错失这个机会,就再也不会有了。希望你能理解。”
“这对他们来说,也是必须的。”
「没有必要这么说吧…!」狐之助想要打断三枝的话,但很快它感觉到自己被轻轻抚摸了一下,那止不住的颤抖,也随之传递给了它。
“阿棠……”池棠有些急促地呼吸着,虽然咽下了啜泣,但那从牙缝中挤出的话语,依旧是断续、悲伤的,“阿棠理解了…您的选择……”
三枝执卷的手渐渐紧绷起来。
“您肯在此之前,提前…呜……提前告知,已经是我的……呜、我……”池棠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哽咽起来,只觉得心脏在抽痛着,一股不可自抑地悲哀涌上心头。
“三枝殿……对、对不起…明明大家都可以好起来,可是我真的、真的好难过啊……”
……
雨停了。
三枝合上的双目微动,门外的士卒早已无影无踪。远处有鸟被惊而高飞,先是一匹、两匹,很快复数的马蹄声从空气中震动开。
携着千军万马之势,捷报次第传来:“主公,南方部队全歼!”“大将,一切顺利!”“我们赢了!”
与记忆中一致,最先赶到的是她的近侍压切长谷部,他远远就从骏马上跃下,烟灰的发随着他的动作扬开,上面还混杂着汗水与血液,而那双直视着她的紫色狭眸里,发着令人战栗沸腾的光。
他浑身充斥着血腥味与未散煞气,踱步走向主公,饶是三枝,也在这时空错乱感中恍惚了一瞬。
“我的主。”长谷部快步跨入屋内到她跟前,弯下腰单膝跪地,右手付于胸前,抬头看她,目光灼人,“胜利属于您。”
“……”三枝不由仔细端详他配在腰间的刀,此时此刻即使仍未出鞘,她也知道那灰黑的刀装下,连接着锋利带血的名刀。
她很快回过神来,声音有些干涩,说出了与十一年前的今日,一模一样的台词。
“胜利属于我们。”
属臣们不出几分钟尽数归来,他们熟稔地解散了各自带回的部队去休息,两三结伴进入木屋,在向三枝打过招呼后就有的开始翻找酒坛子,有的嚷嚷着要沐浴了。
……如此熟悉而陌生的场景,让三枝愈加沉默。
“赢啦!!嘿嘿!”浦岛在三枝跟前晃悠了一圈,看到长曾祢准备出木屋了,几步跟上,一跳就牢牢挂在了兄长身上。
一旁蜂须贺看起来有点不满,但也没说什么,虽然还未解除盔甲,但热得慌他不知从哪掏出了发圈,一遍走回自己的军帐一边扎马尾,还能听到询问部下的声音:“水……”
“这下他们总算翻腾不了了吧。”同田贯哼了一声,倒过自己的头盔拍了拍,落下一两滴不知是谁的血迹。
“喂,这种事情出去做。”龟甲瞥了一眼他,同田贯理亏地挠腰,用身后的披风胡乱擦了擦榻榻米,“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的……”
“主公,我们先回去整理一下哦!”次郎总算能敞开来喝酒了,此时不知道已经灌了多少,说完就高唱着不知名的歌,心情极其愉悦地牵着太郎的手举过头顶,“啦啦~啦啦啦~”
门外传来刀剑出鞘的尖利声,数秒后很快响起和泉守的咋呼,“喂喂同田贯!刀上的血都甩到我身上了啊!”
“呼~主上私人珍藏的茶果然是最美味的。”莺丸偷偷坐在木屋一角发出感叹,龟甲默默走过去,隔着黑手套勾起了莺丸的后领,“不要一身污血就坐下,会弄脏主人的房间的。”
“唔唔,好啦最后一口…咕噜……”莺丸颇有些留恋地看着一侧的小茶几,“这可是我半年来为数不多的乐趣啊……嗯,那我一会再来。”
龟甲最后投向的目标是长谷部,长谷部原本正准备为主公修剪烛火,忽然背后一凉,无语地回头,“你这也洗得太快了。”
“哼,为了主人,这是自然的吧。”
长谷部转而看向三枝殿,恭敬地请辞,“主,请容我离开片刻。”
“……”三枝的视线落在了龟甲的侧胯,那里佩挂着的黑色刀鞘显示出了沉甸甸的分量。
“…主?”
三枝像是才听到近侍的话语,红眸望向他。
长谷部心里闪过一丝疑虑,低声重复了一遍话语才得到应答。他退出用作主将军帐的木屋后,眉也不经意蹙了起来。
主,怀有心事…?大破溯行军南方部队,基本等于获得了这场为期半年的战争的胜利,为何……为何他竟从主的身上,感觉到了悲哀。
不只是他,三枝殿看向每一位同僚的眼神都是如出一辙的静默。
鹤丸早已换上了心念念的干净白衣,身心舒畅地出了口气,站在万丈阳光下伸懒腰,“やあ~天气也太好了吧,好想回本丸了啊啊。”
“我也想念我的床了。”烛台切附和,难得没有换上洋服,而是一身浴衣与鹤丸并肩站立,“也就这两天的事了吧。”
一切都回到正轨了。
夜里,捣了敌军老巢的刀剑们自然是欢天喜地地办起了晚宴,趣味相投的几个酒鬼都凑到了一起,还贴心地为不动准备了酒精含量非常低的甘酒。
御手杵的枪套上停了一只小鸟,怎么动都不肯飞走,微醺的日本号已经想要诱哄小动物一醉方休了。
一期一振和弟弟们围坐一圈,身后靠着退的大白虎,有几振短刀慢慢开始困倦地揉眼睛了。
包丁迷迷糊糊地还记得今天份的糖果还没有吃,“一期哥,糖……”
一期歪了歪头看过去,没说话,一旁的骨喰忍不住看过去,眼见着包丁念叨着糖果不消片刻就睡着了。
直到一期哥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和鲶尾,他才发现除了他们两个,其他的兄弟都不知不觉在吵闹中入眠了。
他们分批次一只一只抱回了帐篷里,最后他们俩也被留下了。
一期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悄声说道:“你们都该睡觉了哦。”
“え——”鲶尾有点不甘心,一期的眼中带上了笑意,揉了揉两个弟弟的头发,“那么是要我留下来哄你们睡觉吗?”
“不用啦!”“……”
“哈哈,晚安。”一期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两人乖乖钻进被窝,眼巴巴/不动声色瞅他。
一期小幅度挥了挥手,再次用唇语说了一次“お休み”,轻轻遮上了门帘。
男人还没走出多远,身形却突然一顿,鎏金般的眸光中仿佛闪过流火,随着一阵极快速而流畅的锵鸣,他早已压低了重心,抽出佩刀竖在身前,警惕地望着右侧的丛林。
“……”他愈渐蹙紧了眉头,刚向前一步,草丛处就抖了抖,咕噜咕噜滚出了一只黄白狐狸。
“狐之助…?你怎么在这……等等!”
式神只看了一眼付丧神,立刻就继续奔向主帐,一期微微握紧了刀装,随即紧步跟上。
途中穿过晚宴,狐之助双足踩翻了不少食材,却还是没有停下。一开始大家只是愣了愣,在看到一期一振表情凝重地跟着后,也开始意识到了不妥。
一期越想越不对,“拦住它!”
「狐之助」已经撞开了木门,长谷部、龟甲和莺丸在听到这声急呼后,神经瞬间就紧绷起来,不过眨眼就拔出了本体,三人挡在审神者跟前。
长谷部压低声音想要喝止它,但在发现对方不但没停下反而加速后,紫色的瞳孔中涌现出鄙戾,“愚蠢!”
随即毫不犹豫一刀砍在了狐狸的身上,它即刻悲鸣起来,黄白的长毛尾巴被砍断跌落在榻榻米上。
还没有下一步动作,躺在榻榻米上抽搐的式神就化作了一团蓝火,孤零零地停留在空中燃烧。
“大将,没事吧!”闻讯的所有刀剑们都清醒过来,药研身后的短刀们和一期一振交谈了几句后,就准备出发去周围树林站哨了。
“不必。”三枝不知何时起身了,她越过近侍看着眼前越来越暗淡的狐火,心里一沉,“这是我教狐之助的。”
她慢慢蹲下,径直将手伸进了蓝色的火焰里。
“主…!”“主人!”
三枝小心地将一张纸片从火舌中夹出,指尖微微颤抖着抚平熟宣。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军师」
三枝的瞳孔不禁一缩,看向了自己的属臣们,“三日月。”
“在。”一身蓝色狩衣的男人站了出来,单膝跪下。
在清剿南方部队的时候,有遇到过极其难缠的对手吗——她本来是想这么问的。
但没有必要了,在决定这么做之前,她早就有了一切心理准备。
审神者用力握紧了拳头,纸片如腐朽的残叶一样渐渐发黑,碎裂消失了。
“第一、二部队,随我先回本丸,三队清扫战场,四队即刻整装,待歼灭所有隐患后,全部人立刻回援。”
“敌人瞄准了我们的大本营。”
你愚弄时间,时间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你。
“阿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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