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业

    大开的木门被吹得咿呀作响,外面是陆续赶来无惧风雨仍挺直站立的士卒们,他们各自的统帅业已离开多时。

    ——虽然,早就来不及了。

    三枝看着门外的暴雨,最后一骑刀剑的背影也消失了。

    不破不立。

    她知道,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只是依稀之间不知道为何会回想起那个人类的神情。

    三日前,本丸主卧的一个平凡早晨。

    当人类小心翼翼地提出「回去」这个问题的时候,三枝确实是怔愣了一瞬的,以至于她下意识就把在心中酝酿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了。

    其实早就该说了,但她总是忍不住话到嘴边,却左顾而言他。

    既然开了口,她便冷下心,全部说与她听了。

    关于所有付丧神断刀的难题,她甚至刚踏上这本丸的第二天,就已经想出了解决的办法——这是一个本来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简单来说,只要找到某个政府疏忽的时间点,让刀剑的时间单独回溯就可以了。

    这是一个本来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但三枝确实可以做到。

    她来历成谜,虽不跋扈,但也十足孤傲,决定好的事情只是照例通知了一声狐之助。

    「这是在颠覆历史,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别搞错了。我要守护的只是人类的历史,别的事情管不了这么多。”

    「……你简直就是歪门邪道!」

    至于臣下,能恢复如初他们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为免去繁琐,不说也罢。

    反正也会遗忘的。

    嗯……「遗忘」似乎并不准确,既然是单独抽出那段时间并加以粉碎,那么说是「不曾拥有」更加精准。

    那黑暗死寂的七年,消失了也没关系吧。她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池棠,真的是一个意外。

    在了解了臣下整灵的前因后果,三枝才哑然,她怎么忘了还有那不为人知的三年。

    当晚,为了查清她的来历身份,解开谜团,同狐之助一起穿越了灵道。

    ——如此,她才知道无论是她,还是时政,原来早已背负上了罪。

    不同于以往,这次被扣上枷锁的是灵魂啊。

    她做不到不透露半点话语了,也确实有动摇过,才会在她问出「回去」这种问题的时候,试图用另一个残忍的事实转移话题。

    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十年会全部…忘记?”在听到审神者说付丧神们能好起来的时候,她瓷白的脸上甚至还残留着笑意。

    “嗯。”

    她不自然地看着昂贵的衣摆眨着眼睛,还是固执地重复着同样意思的话,“会……会全部都忘记,好奇怪啊,哈哈。”

    “……”

    她偷眼看向审神者,还是带着一丝侥幸地试探说道:“那……我…我的话……”

    三枝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没有回答。

    池棠忘记了礼数,呆呆地望着审神者的脸,还是那样浅栗色的发和眉,殷红的眼。

    只是一瞬间她就知道了……三枝殿,是认真的呢。

    “也、也许哪一天能想起来呢……”她很勉强地想要振作起来,但是都失败了,茫然地盯着榻榻米,手紧紧搅在一起,豆大的泪珠不知何时起往下滴落。

    三枝还是沉默着,池棠顿了一会,急忙抬头看过去,却只是更加确认——

    不会了。

    不会再想起来了啊……

    池棠有点愣愣的,脑中一片空白,后知后觉的感到心被一点点地撕开了,喘不上气。

    一手不由自主捏住了交领的领口,是她太天真了,殿下何曾与她开过玩笑呢?

    狐之助急得焦头烂额,跳上池棠微微紧缩着的肩膀,又看向主公,「三枝殿……」

    三枝还在盯着手里的书本,甚至语气都淡漠如常,只是平白直述地说着:“错失这个机会,就再也不会有了。希望你能理解。”

    “这对他们来说,也是必须的。”

    「没有必要这么说吧…!」狐之助想要打断三枝的话,但很快它感觉到自己被轻轻抚摸了一下,那止不住的颤抖,也随之传递给了它。

    “阿棠……”池棠有些急促地呼吸着,虽然咽下了啜泣,但那从牙缝中挤出的话语,依旧是断续、悲伤的,“阿棠理解了…您的选择……”

    三枝执卷的手渐渐紧绷起来。

    “您肯在此之前,提前…呜……提前告知,已经是我的……呜、我……”池棠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哽咽起来,只觉得心脏在抽痛着,一股不可自抑地悲哀涌上心头。

    “三枝殿……对、对不起…明明大家都可以好起来,可是我真的、真的好难过啊……”

    ……

    雨停了。

    三枝合上的双目微动,门外的士卒早已无影无踪。远处有鸟被惊而高飞,先是一匹、两匹,很快复数的马蹄声从空气中震动开。

    携着千军万马之势,捷报次第传来:“主公,南方部队全歼!”“大将,一切顺利!”“我们赢了!”

    与记忆中一致,最先赶到的是她的近侍压切长谷部,他远远就从骏马上跃下,烟灰的发随着他的动作扬开,上面还混杂着汗水与血液,而那双直视着她的紫色狭眸里,发着令人战栗沸腾的光。

    他浑身充斥着血腥味与未散煞气,踱步走向主公,饶是三枝,也在这时空错乱感中恍惚了一瞬。

    “我的主。”长谷部快步跨入屋内到她跟前,弯下腰单膝跪地,右手付于胸前,抬头看她,目光灼人,“胜利属于您。”

    “……”三枝不由仔细端详他配在腰间的刀,此时此刻即使仍未出鞘,她也知道那灰黑的刀装下,连接着锋利带血的名刀。

    她很快回过神来,声音有些干涩,说出了与十一年前的今日,一模一样的台词。

    “胜利属于我们。”

    属臣们不出几分钟尽数归来,他们熟稔地解散了各自带回的部队去休息,两三结伴进入木屋,在向三枝打过招呼后就有的开始翻找酒坛子,有的嚷嚷着要沐浴了。

    ……如此熟悉而陌生的场景,让三枝愈加沉默。

    “赢啦!!嘿嘿!”浦岛在三枝跟前晃悠了一圈,看到长曾祢准备出木屋了,几步跟上,一跳就牢牢挂在了兄长身上。

    一旁蜂须贺看起来有点不满,但也没说什么,虽然还未解除盔甲,但热得慌他不知从哪掏出了发圈,一遍走回自己的军帐一边扎马尾,还能听到询问部下的声音:“水……”

    “这下他们总算翻腾不了了吧。”同田贯哼了一声,倒过自己的头盔拍了拍,落下一两滴不知是谁的血迹。

    “喂,这种事情出去做。”龟甲瞥了一眼他,同田贯理亏地挠腰,用身后的披风胡乱擦了擦榻榻米,“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的……”

    “主公,我们先回去整理一下哦!”次郎总算能敞开来喝酒了,此时不知道已经灌了多少,说完就高唱着不知名的歌,心情极其愉悦地牵着太郎的手举过头顶,“啦啦~啦啦啦~”

    门外传来刀剑出鞘的尖利声,数秒后很快响起和泉守的咋呼,“喂喂同田贯!刀上的血都甩到我身上了啊!”

    “呼~主上私人珍藏的茶果然是最美味的。”莺丸偷偷坐在木屋一角发出感叹,龟甲默默走过去,隔着黑手套勾起了莺丸的后领,“不要一身污血就坐下,会弄脏主人的房间的。”

    “唔唔,好啦最后一口…咕噜……”莺丸颇有些留恋地看着一侧的小茶几,“这可是我半年来为数不多的乐趣啊……嗯,那我一会再来。”

    龟甲最后投向的目标是长谷部,长谷部原本正准备为主公修剪烛火,忽然背后一凉,无语地回头,“你这也洗得太快了。”

    “哼,为了主人,这是自然的吧。”

    长谷部转而看向三枝殿,恭敬地请辞,“主,请容我离开片刻。”

    “……”三枝的视线落在了龟甲的侧胯,那里佩挂着的黑色刀鞘显示出了沉甸甸的分量。

    “…主?”

    三枝像是才听到近侍的话语,红眸望向他。

    长谷部心里闪过一丝疑虑,低声重复了一遍话语才得到应答。他退出用作主将军帐的木屋后,眉也不经意蹙了起来。

    主,怀有心事…?大破溯行军南方部队,基本等于获得了这场为期半年的战争的胜利,为何……为何他竟从主的身上,感觉到了悲哀。

    不只是他,三枝殿看向每一位同僚的眼神都是如出一辙的静默。

    鹤丸早已换上了心念念的干净白衣,身心舒畅地出了口气,站在万丈阳光下伸懒腰,“やあ~天气也太好了吧,好想回本丸了啊啊。”

    “我也想念我的床了。”烛台切附和,难得没有换上洋服,而是一身浴衣与鹤丸并肩站立,“也就这两天的事了吧。”

    一切都回到正轨了。

    夜里,捣了敌军老巢的刀剑们自然是欢天喜地地办起了晚宴,趣味相投的几个酒鬼都凑到了一起,还贴心地为不动准备了酒精含量非常低的甘酒。

    御手杵的枪套上停了一只小鸟,怎么动都不肯飞走,微醺的日本号已经想要诱哄小动物一醉方休了。

    一期一振和弟弟们围坐一圈,身后靠着退的大白虎,有几振短刀慢慢开始困倦地揉眼睛了。

    包丁迷迷糊糊地还记得今天份的糖果还没有吃,“一期哥,糖……”

    一期歪了歪头看过去,没说话,一旁的骨喰忍不住看过去,眼见着包丁念叨着糖果不消片刻就睡着了。

    直到一期哥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和鲶尾,他才发现除了他们两个,其他的兄弟都不知不觉在吵闹中入眠了。

    他们分批次一只一只抱回了帐篷里,最后他们俩也被留下了。

    一期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悄声说道:“你们都该睡觉了哦。”

    “え——”鲶尾有点不甘心,一期的眼中带上了笑意,揉了揉两个弟弟的头发,“那么是要我留下来哄你们睡觉吗?”

    “不用啦!”“……”

    “哈哈,晚安。”一期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两人乖乖钻进被窝,眼巴巴/不动声色瞅他。

    一期小幅度挥了挥手,再次用唇语说了一次“お休み”,轻轻遮上了门帘。

    男人还没走出多远,身形却突然一顿,鎏金般的眸光中仿佛闪过流火,随着一阵极快速而流畅的锵鸣,他早已压低了重心,抽出佩刀竖在身前,警惕地望着右侧的丛林。

    “……”他愈渐蹙紧了眉头,刚向前一步,草丛处就抖了抖,咕噜咕噜滚出了一只黄白狐狸。

    “狐之助…?你怎么在这……等等!”

    式神只看了一眼付丧神,立刻就继续奔向主帐,一期微微握紧了刀装,随即紧步跟上。

    途中穿过晚宴,狐之助双足踩翻了不少食材,却还是没有停下。一开始大家只是愣了愣,在看到一期一振表情凝重地跟着后,也开始意识到了不妥。

    一期越想越不对,“拦住它!”

    「狐之助」已经撞开了木门,长谷部、龟甲和莺丸在听到这声急呼后,神经瞬间就紧绷起来,不过眨眼就拔出了本体,三人挡在审神者跟前。

    长谷部压低声音想要喝止它,但在发现对方不但没停下反而加速后,紫色的瞳孔中涌现出鄙戾,“愚蠢!”

    随即毫不犹豫一刀砍在了狐狸的身上,它即刻悲鸣起来,黄白的长毛尾巴被砍断跌落在榻榻米上。

    还没有下一步动作,躺在榻榻米上抽搐的式神就化作了一团蓝火,孤零零地停留在空中燃烧。

    “大将,没事吧!”闻讯的所有刀剑们都清醒过来,药研身后的短刀们和一期一振交谈了几句后,就准备出发去周围树林站哨了。

    “不必。”三枝不知何时起身了,她越过近侍看着眼前越来越暗淡的狐火,心里一沉,“这是我教狐之助的。”

    她慢慢蹲下,径直将手伸进了蓝色的火焰里。

    “主…!”“主人!”

    三枝小心地将一张纸片从火舌中夹出,指尖微微颤抖着抚平熟宣。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军师」

    三枝的瞳孔不禁一缩,看向了自己的属臣们,“三日月。”

    “在。”一身蓝色狩衣的男人站了出来,单膝跪下。

    在清剿南方部队的时候,有遇到过极其难缠的对手吗——她本来是想这么问的。

    但没有必要了,在决定这么做之前,她早就有了一切心理准备。

    审神者用力握紧了拳头,纸片如腐朽的残叶一样渐渐发黑,碎裂消失了。

    “第一、二部队,随我先回本丸,三队清扫战场,四队即刻整装,待歼灭所有隐患后,全部人立刻回援。”

    “敌人瞄准了我们的大本营。”

    你愚弄时间,时间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你。

    “阿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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