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骤雨来得毫无征兆,如注的滂沱暴雨噼里啪啦猛击在树与屋檐上,甚至打到了廊内的纸门,滑落下一道道渗人的斑驳痕迹。
本应也只是个有着震风陵雨的夜,忽地本丸某室亮起了地灯,紧接着下一秒几乎所有居室都亮了起来。
不过一炷香,廊道间开始间或响起低而快速的脚步声,匆匆行走着的身影们丝毫不在意仿佛泼进廊里的急雨,向后一甩手里的外套有条不紊地穿着,又或者双手紧拉牢牢绑住了腰间的佩刀。
蓝发的男人微垂着头系好了发间的饰物,黄色的麦穗与狩衣在风雨中翻飞。他抬起眼,所有的同僚都已经站在了高耸的鸟居前待命。
毫不留情的暴雨,让他们不出片刻身上便湿透了,但没有人出声询问,也没有人心生质疑。
很快,一道在黑暗中难以捕捉的身影从一侧窗口跃出,借力踏上石灯笼后落在鸟居下,娴熟地扯过马匹的缰绳翻身上马,转身居高临下地看向她的属臣。
三枝红白的装束被雨水浸透仍猎猎作响,她没有言语,只微微扬起头示意,执着藤鞭的手毫不迟疑地甩在坐骑上,赤红的马瞬间扬高了双蹄,犹如闪电般蹿出鸟居。
没有解释,也没有时间给他们思考,付丧神们在审神者扬鞭的刹那就已经上马,跟着那道身影疾驰而去。
都是些养得肥膘的好马,终于能再次撒腿狂奔的它们都显得极为亢奋,等再回头看时,本丸的灯火已经只余一个星点了。
“……”他们压下隐隐不详的预感,夹紧马腹紧紧跟随在主公身后。
在所有和室都亮起的本丸中,唯有一间例外。
它静悄悄地,像一个沉重的黑壳,自顾自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黄白的管狐敲了好几次门都没有反应,有些粗鲁地一爪子将门拉开了,但焦躁的情绪却在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被褥上,背对着门扉看向窗外时噤了声。
小小的窗口外,只能看到仿佛快要被狂风暴雨吞噬的残月。
她这才像是听到了动静,慢慢回过头去,手上紧紧握着一个金色的小圆珠。
……
驾马疾驰,刀剑们陌生又熟悉地跟随着审神者冲入耀眼的灵道,随着最后一个踏入,灵道倏地一下封上了口子。
而在他们眼前展现的,已经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场景了。
雨并没有停,漆黑的丛林间枝叶互相拍打,而三枝也仍在一直向前去着。
短刀们为了方便暗中行动,通常都是在大部队后徒脚穿梭于枝干间。远远看着主公的背影,五虎退擦了擦被雨水糊住的双眼,悄悄靠近了兄长,带着寒颤的声音里有深深的不安。
“一、一期哥,我不明白……”
一期一振水色的短发已经完全被打湿,他看了一眼退,却依然维持着温柔的语调,“别担心,我会在你们身边。”
他又何尝明白主人的用意,在碎刀的现在,他们连重伤出阵都算不上。而一路上的平静无事已经说明了这里并没有溯行军,所以基本可以排除主人是带他们出来战斗的。
但是除了战斗还能是什么呢……
这个地方,总觉得似曾相识。
雨渐息,数十匹马匹踏过水洼,翻过长长的山路,审神者终于在一处林中停了下来,她利落下马,将缰绳丢给紧跟其后的长谷部,径直走向深处,直到停在一间被隐藏地极深的木屋前。
因为经年无人问津,早已经爬满了茂枝,不等长谷部抽出断刃,三枝已经自己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无名的太刀,割断紧紧缠绕着门扉的藤蔓。
“主,这里是……”长谷部忍不住出声询问,三枝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让他们都进来吧。”
“…是。”长谷部再次扫了一眼这间莫名眼熟的屋子。
看着像是战国年间的风格,但再具体的也猜不出来了。
马匹被拴在木屋外的树干上,士卒们整齐队列着,许是这里常年积雨,即使偶尔雨停了,林里也是潮湿难耐,进了屋,更是令人心生烦躁。
木屋远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木质全然被浸透成黑棕,地上的榻榻米早已不成样子,寥寥一张木几也是歪倒在一边,长谷部摸索了一阵才发现早已融为一体的推窗。将断刃从窗缝刺入,割断了外面的爬山虎后才勉强推开缝隙,窒息感稍稍减轻。
有光射入,即使是极昏暗微小的。
付丧神们的神情逐渐从若有所思转变为恍然大悟。
狮子王挠了挠头,看向莺丸:“这里…好像是我们以前一起出阵过的地方?”
莺丸的眼神略微闪烁了一下,大包平走近几步,抱着胸冷哼:“要是别的战役可能想不起来,但是——这里不就是我们上一次全体人员出动讨伐的地方吗。”
“变化太大,真的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呢。”髭切惊奇地看着四周感叹道,膝丸皱着眉打量,也点了点头,“毕竟上次是在战国时代。”
不说这次战役之宏大,乃是『甲』首次倾巢而出,就算加上断刀沉睡的七年也才不过八年时间,兄长能记住是很正常的。
只是,为何突然带他们到这里来,而且和八年前一样,是全部的刀都一起……?
膝丸心里愈加沉淀着不安。
“都想起来了吗?”三枝一直背对着他们,红眸犹如蒙上了雾霭,看着不远处歪斜破旧的木几。
直到得到了臣下们肯定的答复,她便只身上前,弯下腰将那木几摆正了,只是过于古老了,还是向一旁歪着的。
随后一如既往地跪坐下去,即使那废弃的榻榻米甚至凹陷下去积了污水,她也毫不在意。
“主!”长谷部阻止不及,慌忙想要脱下外套,起码要垫在主公的身下。
“不必。”三枝制止,看了一眼透过推窗漏进来的光,意义不明地对所有人说道:“如果在意,不妨也坐下。”
虽然不明白主公的用意,但所有付丧神陆陆续续都端坐于屋内了。
奇怪的是,他们等了好一会,发现三枝殿又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了。时间静默地流逝,很快先是小短刀们窃窃私语起来,见主公也没有反感的意思,声音就渐渐大了。
既然是故地重游,自然就提起了那场足以载入时政史册的「甲之源战役」。
原本只是始于一场普通的讨伐,以他们本丸的实力一队人马去对付绰绰有余,但渐渐地有什么开始不同了——
溯行军的数量并没有增加,他们付丧神却渐感吃力起来,不是这边狐之助传来的情报有误差,就是他们不再像以往一样战斗到至死方休了。
在一周讨伐无果后,无论是从哪方面来看,时之政府的宿敌,妄图改变历史的溯行军们——已然开始有了质的转变。
这些嗜血的恶鬼们,也会开始周旋,撤退,听从号令了。
这样的信息无疑让政府高层陷入了恐慌,若是蜂拥不止的溯行军们逐渐拥有智慧,在人数上有压倒般不利的我方是必败的。
就这样,政府下令开始增加『甲』的出阵队列,而敌方军师显然也察觉到了,立即请求增派援手。
源源不断闯入时空的波动,也不可避免地惊扰了检非违使,三方势力针锋相对,即使付丧神们再怎么避免,也无法处处兼顾。战役结束后,两国几乎被夷为平地,历史的自抑力更是濒临极限。
好在,「军师」被一击击杀,溯行军们才恢复了原本的无序暴虐。
时政松了口气,至少拥有了智慧的只是个体,但这也是及其危险的信号了。此后以此为例,通告所有上至天干『乙』下至地支『亥』的审神者,一旦发现类似端倪,必须立刻上报政府,由天干『甲』全体歼灭。
那场时达半年的战斗——不,是「战争」,甚至可以说是他们的全盛时期了。
想到这,三日月愣了愣。
全盛…吗。
“いや—”明石拖长了音调,“真是想忘都忘不掉啊,每天都在出阵,真把我累的够呛。”
“嗯嗯,血迹干涸了更是每天都要洗头发,明明战斗就够累了的~”乱握住自己的一小撮长发顺了顺。
“是吗…”
所有人渐渐噤声了,三枝低垂下的眼眸眨了眨,“我倒是,感谢这场战役。”
原本有的水滴声响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了,明明敞开着门窗,付丧神们却感觉身处令人头晕目眩的封闭秘境。
三日月在昏暗中显得深蓝的瞳孔微微一缩,看向了那扇小窗,那里透出的光仿佛是冻结的,甚至映不出他眼中的月纹。
一种天方夜谭般的设想,无可避免成型。
“主上。”他在寂静中突兀地开口,神色平静地望着与他对视的主公,“会忘记吗?”
木屋里陷入了更深而黏稠的静。
“你指什么?”
“所有。”
“……”三枝罕见地轻笑了一声,“精彩。”
她微张的嘴唇轻轻颤动,叹息着开口,“不会忘记,只是不曾拥有了。”
三枝的话音落下,屋外倏地响起滔天般响彻的雷鸣,屋外的暴雨毫不留情打入屋内,那缕阳光似是幻觉。时间像是才恢复了流动,所有的生息跃跃欲试,像是要填满刚刚被麻痹的感官。
对比太过于强烈,以至于所有付丧神们都在瞬间意识到了。
主公是何时在规整的榻榻米上落座的,那崭新的木几上燃放已久的灯火,又是谁点燃的?
“如果现在出发的话,也许还来得及。”三枝看着慢慢了然,焦躁着夺门而出的臣下们,劝说着咬牙怒极,执拗着要留下的近侍,声音染上了恻悯。
“长谷部,去道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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