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秋风吹彻一夜寒,古城惊变黄昏落(五)[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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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华胥定睛一看,这三口棺材中躺着的赫然便是谷雨他娘、薛伯以及薛伯的儿子阿满。他深吸了一口气,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
温华胥打小就是个孤儿,生来没有父母。是古城的人将他养大,饿了施一碗粥,冷了缝一件衣。
后来,他躲过瘟疫一劫,随着修雅门的修士上了无崖山。在那里,他有了平易近人的师父,有了众多的师弟师妹,成为了棋修一脉的大师兄。
他以为,终有一天他会带着义弟杨思议一起,风风光光地回到古道黄昏。他以为,终有一天他会替义父完成心愿,去往黄泉海的彼岸看一看。他以为,终有一天他可以让古城的所有人不再遭受苦难。
可是,现在的他已经回来了。一切的他以为,却不过一纸空言。他什么也没有做到,甚至还险些搭上杨思议的性命。深深的无力感充斥在他的内心,一直以来伪装的强大渐渐坍塌。
温华胥看着跪在他面前哭泣的谷雨,伸手想要将他扶起来。孰料谷雨往后急退避开,语无伦次道:“温大哥,你们快走,你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温华胥好不容易平静下情绪,不紧不慢地问道:“小雨,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我一定可以救回他们的。”
“真的吗?”谷雨眼中闪过一抹光,旋即又摇了摇头,“当年也是这样,那些人说可以救回我爹的命,最后却放火将所有的尸体烧为灰烬。”
“温大哥,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知道,他们已经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谷雨一边说着一边默默地将棺盖盖上,神色悲戚。
“我回来的路上就该发现,阿满有些不太对劲。如果我没有带他去打猎,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谷雨擦掉脸上的泪,拳头重重地落在棺盖上,他低头冷静了一会儿,继续道:“温大哥,你们去吹雪岭的时候千万要小心。我相信,终有一天你和思议都会成为古道黄昏的骄傲,成为你们最想成为的人。”
“小雨,你别说了……”
谷雨努力笑了笑:“温大哥你以前老是嫌我话多,再不说我就没有机会了。”
这时,温华胥才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口不起眼的棺材。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缓缓道:“你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等你说完,我就带你去无崖山。门主是个大好人,他一定能够把你治好。”
“那思议怎么办?”
听到这句反问,温华胥没有说话。
谷雨道:“温大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去一趟宋家,给宋叔说一声。说我谷雨不是个足以托付终生的人,让阿槿找个更好的人家嫁了吧。”
他面部一阵抽搐,好一会儿才匀了匀气道:“温大哥,还记得十二年前的天行时疫吗。你说,老天爷总是不长眼,总是欺负好人。无论怎么样,我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这一次,我恐怕要失言了。”
温热的液体使劲儿地往外冒,温华胥眨了眨眼,将它咽了回去。他还想说什么,这时,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噼里啪啦作响,一股浓烟从窗口探进来。这间屋本就只有一扇门窗,火势借着秋风迅速蔓延。
待温华胥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外面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火舌无情地舔着屋梁。于是,他这才明白,从一开始,谷雨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温华胥手捏棋子,试图念动口诀,却是怎么也念不对。他正欲越过火焰蹚去,不巧一根燃烧的房梁啪地落在了他们的中间。
隔着炽热的火光,温华胥与谷雨遥遥相望。明明只有一丈不到的距离,在他们眼前却仿佛相隔了整个人间。
这是谷雨自己选择的道路,不仅是为了他们,更是为了古城的所有人。他不得不做出这个抉择,哪怕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只有黑暗与孤独。
温华胥退至院中,眼睁睁地看着这栋房屋被大火吞没。随之吞没掉的,是他童年的点滴过往,那些痛苦与快乐交织的美好记忆。
朋友,这是最简单也最纯粹的两个字,不需要任何言语修饰的两个字。
那双幽绿的眼眸中,是溢满的泪水,是沉重的悲恸,更是深深的期望。
尽管心中几番不忍,温华胥最终还是沉默转身,迈向萧瑟秋风下的古城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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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时间留给他去悲伤,温华胥掉头往城门口的方向赶去,他不能再容许任何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他面前消逝。却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彷徨。
在彷徨正对着的那条街口,慢慢地走出来一群人。每个人的眼睛都无一例外地呈现出深邃的幽绿色,同刚才谷雨的几乎一模一样。彷徨往后退一步,那群人便往前走一步。
温华胥心底凉了一大截,如若古城人都变成了这般模样,那刚才谷雨的自我牺牲又算什么?
他隐隐明白了彷徨的用意,袖中四枚棋子飞去,形成四面雪白的墙壁,将所有人困在其中。这是他曾经在烟稀镇下过的那盘棋——落灯花。彷徨知道是他来了,看向他道:“他们已经变成了尸人。”
“尸人?”
温华胥当自己听错了,他在烟稀镇亲眼见过,那些尸人虽是神态各异,动作也十分奇怪,但他们的眼睛却是同常人无异。而且,如果真的是尸人,又怎会这般轻易受人控制。
彷徨点头道:“对,尸人,他们是失败的牺牲品。”
温华胥似懂非懂,现在的他只想知道一个问题,“他们还有救吗?”
这一次,彷徨摇了摇头。
好似有什么东西从心里坠下去,一直坠到深渊。那阵法中的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绝望而又痛苦。
温华胥道:“全部人都在这里吗?”
“只是一部分,”彷徨道:“我的灵力维持不了多久,如果不及时将他们控制住,不出半个时辰,尸毒就会传出古城外。到时若受此牵连,死的人会更多。”
听他提到尸毒两个字,温华胥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我知道你不想伤害他们,同样地,我也不想伤害他们。但我相信,他们更不想让更多的人变成他们这样。”
彷徨道:“你先用阵法生成结界封住古城的所有去路,另外借你的无业火一用。剩下的交给我,你们尽快地离开这里。”
温华胥从未见过如此冷静的彷徨,问道:“你的记忆已经恢复了吗?”
彷徨摇头苦笑道,“恢复是不可能了,就这样也好,了无牵挂。如果不是他们救了我,很多年前我早就死在了黄泉海岸。”
温华胥怔了怔,持棋子催动口诀。不到片刻,一盘巨大的棋局升至古城上空,天地间昏黄如旧。他解开玲珑乾坤袋,一簇细小的火苗冒出来,在他们面前左右跳动。
彷徨随即割伤手指,利用鲜血引一点火焰到指尖,他忍痛说道:“我在城门前停了辆马车,你们趁着现在赶紧走吧。”
温华胥将无业火收回玲珑乾坤袋,问他:“那你呢?”
“我,我和你不一样。”彷徨一掌将他推开,“我是一个人,而你不是。”
那道身影伫立在雪白的棋阵前,鲜血洒落之处,烈火染遍,显得格外孤寂。
隔着那片火海,温华胥仿佛又看见了热情欢快的谷雨,看见了在灯下缝衣的谷伯母,看见了害羞胆小的阿满,看见了喋喋不休的店伙计,看见了很多很多人……直到义父温和的面容浮在他的眼前,笑着问他:“华胥,你回来啦?思议呢?你们怎么没有一起?”
他猛地清醒,一时恍然若失。
***
而在城门外等待的五人,此刻正心急如麻。
“那是什么?”方谪仙仰头看了看罩在古城上空的巨大棋局,唤了翎歌上前一探,不出两步,翎歌又飞了回来。
裴快雪碰了碰那道白色棋纹的结界,也被弹回,他说道:“这盘棋是温师兄布下的雨暗残灯。除了施阵者,无人可以任意进出。”
“那怎么办,”霍罂道:“城内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看那彷徨的脸色就不太好。”
妖灵?萧砚悬嗅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味,暗道,一只小妖也想要祭血肉之躯来引火洗城么?他不自觉上前一步,被方谪仙伸手拦下。
“仙儿小心。”
方谪仙当然不知道,萧砚悬并非常人,这道结界也并不能伤他分毫。只需他轻轻松松的半招,这局雨暗残灯便可以瞬间破解。但萧砚悬不喜欢麻烦,眼前这种情况下,他更不能暴露。
正此时,一辆马车从城门口缓缓驶出。只见赶车之人,霍然便是温华胥。
霍罂激动地喊道:“温师兄,你终于出来了。”
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温华胥脸上没有太多神情,只是让他们坐进去。
“温……”霍罂刚刚张开口,嘴巴很快被旁边的裴快雪捂住。他呜呜了两声,试图掰开裴快雪的手,却发现力气比不过他。
裴快雪低声提醒道:“温师兄心情不好,你不要去吵他。”
马车穿过城外树林,离古道黄昏越来越远。在他们的身后,古城陷入汪洋火海。
温华胥抬头看向辽阔的天穹,他第一次觉得,天空其实又高又远。而他们,不过是沧海中微渺的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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