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未眠？”
江词不安地握紧了手中的手掌。
“我在。”
闻未眠缓而清的嗓音向他靠近，江词便也向她靠近，二人肩膀靠着肩膀，一动不动地看着周围。
二人的身形并未变幻，周围也没有人突然冒出来袭击。江词看看闻未眠，他确定，这人确实是闻未眠。
所以这个幻境究竟有什么作用？只是为了遮蔽视线吗？
他这想法刚冒出来，周身的浓雾忽然渐渐散开了。
江词眨眨眼，看着周围。
闻未眠还站在他身边，但周围的环境却完全变了一个样。
天边一抹金白的太阳照亮了天空，但却也飘着细细的雨，雨水穿过江词和闻未眠的身体，落在花叶之上，空气中无形之间仿佛弥漫着一股清新的芳草味。
江词抬头之际，见天边现出一条绚烂柔美的七色长桥，从这头飞跃大半天空，另一头见不到尽头。
眼前是一座并不大的宫殿，殿门紧闭，只偶尔有宫女穿梭其中，端出一盆盆鲜红的水。
江词没闻到味道，应当是布置幻境的妖实力不足，还无法影响幻境中人的嗅觉，但看那盆中情状，那一盆盆的，应当是兑了水的血。
宫殿中有一声声艰难痛苦的喊声，兵荒马乱之间，每个人的脚步都比平日里快了几倍。
“这是……”江词心有余悸地靠在闻未眠身上，小声问，“这是在生产吗？”
“嗯。”闻未眠拍拍他的背，她看着那宫殿，眸子闪了闪。
不一会儿，喊声渐息，宫女抬着浴桶进了宫殿。
幻境微微一晃，眼前的宫殿换了模样，高大恢宏的宫殿完全不是刚才的宫殿可以比拟的。
宫殿的大门开着，江词便拉着闻未眠小心地走进去，警惕地注意着周围。
宫殿装饰精美，置物金贵，里侧珠帘后的床榻上躺着一位我见犹怜的美人，身着雪白的里衣，脸色虽苍白，但眼中却带着喜色。
窗边坐着一个黄袍加身的女子，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襁褓中只露出了一张巴掌大的婴儿脸颊，看上去才刚出生，肌肤还泛着红，闭着眼，像在睡觉。
“辛苦你了，阿深。”女子欣喜地看着怀中的孩子，她的姿势有些别扭，抱孩子的手法相当生疏，但不难看出对这孩子的喜爱。
床上的美人虚弱地笑了笑：“臣不辛苦。陛下可曾为这孩子取名了？”
女子眉宇间染着显而易见的笑，嗓音响亮：“此女出生之际日雨并存，天边现七彩天桥，定得上天庇佑，福运不浅，便赐其名曰——和璟。你看如何？”
江词睁圆了眼睛。
他就觉得刚才那一幕怎么那么“耳熟”——敢情是宴秋楼那说书先生说的，平安皇女降生之时的异象！
所以……
江词看着床边华贵雍容的黄袍女子，又看看她怀中的婴孩。
这就是太太上皇，以及刚出生的平安皇女，杨和璟？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幸见到这一幕，之前听说书先生说的时候还以为关于天生异象这部分也是他胡编乱造的来着？
他正在感慨，便见眼前景象又是一变。
侧殿之中只有躺在摇篮里的平安皇女，她看上去已经长大了不少，眼睛已经睁开，小孩子的眼珠很大，那是真的黑葡萄般又黑又亮。
小婴孩不哭不闹，乖乖地躺在柔软的摇篮之中，眼珠之中映照出屋顶辉煌的装饰，脸上没有笑，像是在发愣。
一个小孩悄悄跑进侧殿，东张西望一会儿，搬了一张凳子，站在摇篮边上，对小皇女伸出食指：“小和，我是你皇姐哦。”
小皇女听到声音，转过眼珠看着小孩，眨了眨眼睛，伸出短短肉肉的小手握住小孩的食指，小孩看上去十来岁，极为喜欢小皇女，见她握住自己的手指，马上喜笑颜开，见牙不见眼。
小皇女见到她笑，便也弯弯眼睛，裂开的小嘴露出粉粉的牙床，粉雕玉琢的脸蛋儿像个软乎乎的汤圆儿，两个小小的梨涡像绽开的花朵盛放在她的脸上。
“这是？”江词看向闻未眠。
闻未眠道：“珠迎太女。”
江词点点头，幻境并未持续多久，幻境内的小皇女一天天长大，刚会说话便替当时已经当上太女的珠迎皇女解决了大臣上奏的棘手事宜。
女皇大悦，赐小皇女衣帛锦缎，金银珠宝，奇花异草，将小皇女住的宫室整个重新布置了一番，更显富丽堂皇。
除却女皇，珠迎太女也给小皇女搜罗来各种各样小孩子玩的小玩意儿，姐妹俩情谊深厚。
正在珠迎太女赐予一大堆物件之后第二日，小皇女毫无征兆地病倒了。
江词看着太医沉重的脸色，她鬓角还带着一丝冷汗，知道这边是太医诊断平安皇女活不过十岁之事了。
也难怪她这个表情。杨和璟深得女皇和太女喜爱，又正值年幼之时，此时太医说出小皇女命短之事，稍不注意便会触怒女皇和太女，这二人无论谁，一个迁怒这太医就得身首分家。
最后一群围着小皇女团团转了月余仍没能找到治愈之法、甚至没找到病因的太医还是冒着冷汗说明了实情，女皇与太女大惊，断其误诊，若非平安皇女拦着，太医院怕是得大换血。
江词看着小皇女满身的锁链，看向闻未眠：“她是你吗？”
他在幻境中，这幻境算不上连续，但他也算是亲眼看着小皇女身上的锁链越来越多，增长最多的一次，是小皇女遭人暗杀，小皇女不过五岁，却反杀数人，此事被珠迎太女知晓，太女震怒之下，查到幕后黑手，呈报女皇，女皇当即下令，诛九族。
小皇女因此背上了一族的人命。
闻未眠笑了笑，没有明说，却已经承认了。
江词看着幻境中病弱的杨和璟，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认识到，闻未眠此世绝对不能再和皇室扯上关系。
对皇室而言，一个暗杀皇女的家族，诛九族再正常不过，但对杨和璟而言，这是在她本就不长的寿命之上又砍了一刀。
自那以后，杨和璟出宫的次数锐减，一是她自己不想再出门，二是女皇忧心她的安全。
杨和璟不多的几次出宫，都是到太女府。她担心再被不长眼的盯上，所以和贴身侍从到太女府时从来不走正门，都是从太女的宠侍那里□□而入。
江词：“……”
好，这下知道闻未眠那么路痴为什么能熟练地找到那里了。
杨和璟谨慎地度过了人生的前十年，十岁之后常常脸色苍白，明显的病弱之姿，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一般，宫中珍贵的药材每日往她宫中送。
因为杨和璟活过了十岁，当年断言她活不过十岁的太医勉勉强强在平安皇女的保全之下活了下来，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女皇下旨要太医院之人全力救治她，太医院医师为了给杨和璟续命，真是抓秃了脑袋。
杨和璟勉强活了下来，安安分分地不再主动惹事，但她多年的丰功伟绩，在民间积累了极高的声望，女皇陛下对她格外的关心也让女皇属意换太女之言谈甚嚣尘上。
正在此时，杨和璟与珠迎太女为当时一位官员贪墨之事产生了分歧。
珠迎太女主张斩首官员，其余人发配边关或是贬至奴籍，永世不得为官，杨和璟认为祸不及家人，其余人贬至庶民即可。
老实说，江词觉得此事并不是死结，并非解不开，但珠迎太女一意孤行，执意斩杀官员，全家发配边关服劳役，永世不得回京，此后更与杨和璟离心，二人相见气氛冷凝，不再说话。
江词承认，杨和璟确实过于仁慈，但彼时珠迎太女连造杀孽，诛杀多个家族，又因边关战事，珠迎太女提议征兵之事，民间对她颇有微词，杨和璟此举是在帮她缓和人心，可惜珠迎太女不予理睬。
或者说，她只是需要一个远离杨和璟的理由。
皇族之中，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权力的考验。
“咳咳咳……”
杨和璟近日身体越发虚弱，藏在被单下的身躯极为羸弱，瘦如柴骨。
当今太上皇，彼时的二皇女前来看望杨和璟。
她看着咳嗽都费劲的杨和璟，眼底闪过一抹怜悯。杨和璟的命确实吊住了，却是悬在悬崖边上，明眼人皆知她时日无多，大概也只有珠迎那种蠢货，才会相信所谓的“换太女”之说。
二皇女面上满是忧心，扶着杨和璟起身靠在床头，让人替她端来一碗水让她喝下：“皇妹，可有好些？”
“多谢二皇姐。”平安皇女咳过之后面颊苍白中涌上了一片不正常的红潮，神情却极为宁静，温和地对二皇女点点头。
“皇妹近日觉得身体如何？可有好转？”二皇女一片关切地问。
杨和璟微微笑着，道：“和璟身体若是好转，想来二皇姐该睡不着觉了。”
二皇女脸色微微一变，随后面带微笑地捞起杨和璟的手，她还只有十二岁，手掌很小，娇生惯养的小皇女，指节也很小，手指细长，只是过分瘦弱，手背上冒出根根分明的青筋。
“人啊，得认命。”她温柔地拍拍小皇女的手背，满脸柔和的笑容，“该死的时候，还是死得干脆比较招人喜欢。”
杨和璟不在意地收回手，轻轻咳嗽两声，轻描淡写地拂过唇角的血迹：“二皇姐很会韬光养晦，派人暗杀我时，也出了一步好棋，既不暴露自己，又给人留下太女嗜杀的印象。和璟自愧不如。”
当年事发之后，民间便有传闻，诛九族乃是太女的提议。但事实上，谋杀皇女，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说不上谁的提议，但二皇女的一番暗箱操作，确实达到了初步摸黑太女的目的。
“皇妹很聪明，可惜没跟对人。”二皇女拢了拢衣袖，对杨和璟笑了笑，“珠迎那蠢货，能活到现在，可得多谢母皇老来得女。可惜啊，皇妹，你能护得了她一个十年，还能拖着这副残躯，护她第二个十年吗？”
小皇女安静地笑着：“皇姐说的极是，我护不住。”
能拖到现在，几乎已经是极限了。杨和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目光落在床头挂着的一把宝剑之上。
“我确实护不住。”小皇女又肯定了一遍，一眨眼的功夫，手中便多了一把长剑，“珠迎太女不及二皇姐聪慧，手段不及二皇姐狠辣，心机不如二皇姐深沉，想必和璟死后，用不了多久，二皇姐便能坐上那位置了。”
她抬起手，手臂纤细，甚至不及手中长剑宽，但握剑的手却很稳，剑指二皇女。
“但要永绝后患，也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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