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顺喜儿沉默着,一语不发。
者也跟在他的身边,确很清楚因为什么。
事实上,正旦节时,两人在宫里头说的那番话,他已经敏锐的察觉到,顺喜儿似乎为着什么烦恼着,大抵是因为那只曲子。来这里之后,又听了天和说的那番话,尤其是当对方问到裕王和已故皇后之间的事时,就已然明了那些担心是为着什么。
明明,应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之尊,如今落到这样的身份,还得知,自己的母亲和背负着叛臣之名的裕王有着不同寻常的私情,这样的事儿,换做谁都没办法接受的。
尤其,这其中还包含了,裕王才有可能是他亲生父亲的可能。
者也瞧着顺喜儿那张满含着疑虑和痛苦的脸,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比不上陪在身边重要。
经行一路,两人终于回到太守府。两人刚翻身下马,就有人急匆匆的迎了上来,此人正是随着顺喜儿和者也一同出宫的小太监中的一个,名叫德安。
“喜公公,您可算是回来了。”德安瞧着顺喜儿,满脸陪着笑,“御庭园的褚和公公等您可有些时辰了?”
这德安和另外一个名叫禄敬的公公,明面上虽说是派着照顾他们起居的,实际上却是被花季睦安插的眼线。这一点,不管是顺喜儿,还是者也都清楚得很,由着今儿个出门,都还是拐了不少法子,打发他们去别处跑腿儿,两人才抽得空出来。
顺喜儿打量了他一眼,道:“什么时候来的?”
“您二位出门去没多久,这褚和公公就来了。小的本是想着您二位没说什么时辰回来,让褚和公公先回去,可他说今儿是有也要事登门,所以说什么都不走。眼下这会儿都还在正堂里候着呢?”德安说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那模样瞧着甚是为难,“所以您还是赶紧去瞧瞧吧?若真是有什么事儿,也是耽搁不起的不是?”
顺喜儿点了点头,说话间就跟着德安一前一后进的正堂。
刚进正堂门,就瞧见太师椅上端着一位身着锦绣红袍的年轻人,正端茶品茗,他的身边恭恭敬敬的站着两个年轻跟班。禄敬此刻也正在站在一旁跟他说着什么。
眼瞧得顺喜儿三人进了正堂,禄敬还没来得及上前,就瞧见那个身着锦绣红袍的年轻人猛的站起来,快步走到顺喜儿跟前,恭恭敬敬的冲着对方行了个礼,道:“喜公公,您可算是回来了。”
顺喜儿打量了褚和两眼,发现对方脸皮白净,一双丹凤眼,衬着一张薄唇,瞧着是个办事爽利,说话利索的主儿,但是同时他也确信自己未曾见过对方。
“喜公公,这位就是御庭园的褚和公公。”此时,禄敬已经近到跟前,拱手从着顺喜儿道。
顺喜儿拱手回了个礼,道:“褚和公公,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
“哪里哪里,喜公公公务繁忙,小的本应该拜帖一封再行登门的,如此唐突才是失礼。”褚和话说着,脸上也是笑眯眯的,似乎对于自己的久候并未感到任何的不满。
两人说话着,便是相互客套的落了座,等到那旧茶撤去,新茶奉上,两人才又客套的拉开了话匣子。
“敢问喜公公是第一次来燕丘么?”褚和问道。
“燕丘是我的家乡。”顺喜儿回道。
褚和说着就合起了掌来,他笑着说,“小的原本还在意喜公公不习惯这里的饮食习惯,还着实的担心了一番。如此看来,喜公公可算得上是故地重游了,小的这番担心倒是显得多余了起来!”
“褚和真是太过客气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太守府都住的是些习惯了行军打仗的人,吃住上,必定不会太过细心。喜公公若是觉得有什么不习惯或者不方便的,就尽管跟小的说,御庭园宅子宽大,小的已收拾妥当,喜公公您随时都可以搬过来。”
“御庭园是为皇上的行在,我一介内侍,怕是住不得那个地方。”顺喜儿笑着回应他。
“那么,去小的家里如何?”褚和又问道,“上次花公公和小竖公公来燕丘采办的时候,也去小的那边儿小住过几天,花公公非常的满意。”
听褚和提到花季睦,顺喜儿的面色不由得变了变,他道:“恐怕要让褚和公公您失望了。此次出行,公务在身,着实不便随意走动。”
得到他否定的回答,褚和面露惋惜,他道:“喜公公为皇上,为福王殚精极虑,倒是小的,在这宫外头呆的时间久了,反而没了规矩,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喜公公勿要责怪。”
顺喜儿看着他,问道:“褚和公公久候至此,请问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么?”
褚和看了他一眼,咳嗽了一声,方才道:“事实上,此次登门拜访,是为着皇庄的事儿而来。”
“皇庄?如何?”
“御马监下监管西陵国各处的皇庄,皇店,总计一百余处,其中以江南和燕丘两地的皇庄占了每年的贡银一半为重。江南自是不需得说的了,富庶之地,财力雄厚,到咱们燕丘这儿,可就不一样了。想必喜公公进燕丘也已经看见了,燕丘的马场有一大半都是皇庄产业,当然不用说那些个林地一类的,咱们这儿比不得江南一地,收成全是靠老天赏脸。去年因着皇上的千秋万寿节,还有后来的中秋节,冬至的岁时时令,燕丘的皇庄上贡了不少。只是今年,这才开春就糟了流光国的侵袭,皇庄下的牧场,牛羊乃至放牧的牧民都因此受损,草料场也被烧了不少,所以……”褚和说着便是意味深长的看了顺喜儿一眼,没有再继续说那后面的话来。
顺喜儿沉默了半晌后,问:“你的意思,是说今年的岁贡可能会有影响。”
“喜公公果然是心明眼亮的人物,一点就透。”褚和话说着,那脸上又浮现出笑意来,“话虽是这样说,但是这皇家的产业就是为着宫里头的各位主子吃穿用度不缺,不管咱们这里再怎么紧张,再怎么为难,也不能缺了宫里头的主子的吃穿不是。所以,这一点还是得请喜公公放心。”
“那褚和公公您的意思是?”
“其实说起来,也不是了不得的事儿。”褚和笑了笑,“小的在这里为着宫里头的主子爷忙前忙后的,累点苦点什么的,都不打紧,就怕御马监里的人在宫里头乱嚼舌根,说小的如何如何,所以……”褚和话说着,就从自己的衣襟里掏出了一封奏折出来,递到了顺喜儿的跟前,“这里有一封折子,还请喜公公帮忙代转呈花公公和皇上。”
顺喜儿接过那封折子,翻开那头页,瞧了瞧,里面不过是褚和写的一些自己在燕丘如何管理皇庄的事宜,大略也提了一些今年的战乱对年末岁贡的影响,只是那翻过那最后一页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奏折原比他想象中来得要更贵重。
奏折的尾页里,夹了满满二十张银票,每一张以千记,这一叠算上来,也便是两万两。
顺喜儿看了一眼那叠银票,又看了一眼眼前的褚和,转而将整封奏折放到桌上,推了回去。
“喜公公,您这是什么意思?”褚和看了一眼那被退回来的折子,脸上的笑意也渐渐的隐去了。
“褚和您的功劳和苦劳,我已经看在眼里,他日若是有机会,必定会在皇上和花公公面前为您多多美言。只是这折子嘛……”顺喜儿说着又将那折子往褚和面前推了一下,“我想还是由褚和公公您自己面呈花公公和皇上合适。”
面对着眼前这个不收银票的顺喜儿,褚和第一次觉得自己这面上有些挂不住。
严格说起来,褚和见过不少宫里头有权有势的太监,塞递银票这类的事儿,他也没算少干,这也算是他拉帮结派的一种手段,因为那老话儿说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可不管是那些真心的,还是假意的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就没有一个不接他手里递过去的银票的,眼前这个喜公公却还当真就成了这蝎子拉屎——毒一份,不单没接他的银票,还拒绝了他的拉拢。
褚和咳嗽了两声,也没有伸手将那奏折拿回来,他只是道:“有喜公公您这句话,小的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顺喜儿扯了扯嘴角,道:“大家都是给宫里头当差的,相互提携原是应该。”
“不知喜公公还要在燕丘逗留多久?”瞧着自己和对方说不到一处去,褚和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开始拉扯起其他的话题来了。
“这个不好说,福王之事尚未办妥,所以归期未定。”
褚和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又道:“敢问喜公公,福王的事眼下进行得如何了?”
顺喜儿看了他一眼,道:“褚和公公,你好像很关心福王殿下的事儿?”
褚和被他那一眼盯得有些心里头发毛,只觉得手心里也渗出了一丝汗意:“福王殿下是皇上的爱子,而今北巡未归,身为臣子,自然是忧心的。小的,也不过是想确认一下福王的归期,如此也好请福王殿下前往御庭园小住,洗洗多日以来风尘。”
顺喜儿点了点头,回道:“这倒也不是不可,福王殿下身份尊贵,此番北巡,必定是身心具疲,比起太守府,御庭园环境幽静,更适合他修整。”
好不容易瞧见对方对自己的提议有了正面的回复,褚和的脸上不由得多了几分神气,他掐媚的道:“喜公公您与小的,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他日福王殿下一旦谈定归期,小的必定香车宝马相迎。届时,还请喜公公您亲自来小的府上一聚,咱们好好的谈谈如何迎驾的事儿?”
顺喜儿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只是微微的挑了挑眉头,似乎是在思考着他的话。
等了半晌,对方似乎还是没有开口的模样,褚和便是有些急了,他正想开口再问,却又听得对方开口说道:“届时,我一定会亲自到府上告知福王归期,只是怕到时候少不得叨饶褚和公公您了。”
“哎哟,您这儿是哪儿的话?小的只怕自己那栋破宅子,会入不了喜公公您的眼。”褚和话说着,那脸上就笑开了花儿,紧跟着他站了起来,冲着顺喜儿拱了拱手,“既是这般说定了,那么小的便先行告辞,不打扰喜公公休息了。”
说罢,褚和便是转身要走,只是顺喜儿却开口叫住了他:“褚和公公,慢着,您的东西忘带走了。”
褚和转身看着顺喜儿,对方也跟着站了起来,并拿着那封被自己故意留在几案上的奏折走了过来。
“这么贵重的东西,可别弄丢了。”顺喜儿话说着,就将那封奏折塞进了他的手里。
褚和尴尬的笑了笑,将奏折收了起来,拱了拱手便匆匆带着两个跟班太监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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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褚和一行人,顺喜儿和者也方才回了自己的房间。在确定门外没有人偷听之后,者也坐在顺喜儿身边道:“今日他原本是打着拉拢你的意思来,而今你却是回绝了他,怕不是要得罪了他?”
“拉拢?”顺喜儿挑了挑眉头,一脸的玩味,“你没听见他说的那些话么?花季睦曾经到他的宅子里小住,这不就明摆着他是花公公跟前儿的人。所以,他应该从一开始就没抱着要拉拢我的打算。”
“那他今个儿来是为着什么?”
顺喜儿皱了皱眉头,说:“如果褚和真的着急皇庄的事儿,必定会一早就来太守府相见了,而不是等到今天才匆匆来,必定是今日那两个人跟他说了些什么?”说道此,他又忽地笑了起来,“搞不好,说什么去他府上小聚,都是这几人盘算好了的陷阱呢。”
者也有些慌了神,他拽住顺喜儿的胳膊道:“那你还答应去!?”
顺喜儿笑着拍了拍他的手,道:“褚和的暗箭咱们是肯定躲不过的,倒不如就试试看对方的明剑吧?”
者也虽是不疑有他的笃定,只是瞧着对方把那关乎生死的话说得和玩笑一般的轻松,心里免不了担忧了几分。
此时,月已上中天,月光透过窗棂,撒了一地,茭白如银。
者也瞧着地上那些或长或短的影子,耳边听的是顺喜儿那让自己安心的安慰话,心里想的不光是褚和和花季睦的算计,他还想着,白天在天和那里听到的事,这让他不由得伸出手来握紧了对方的手:“顺喜儿……裕王的事儿……”
顺喜儿愣了一下,他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说话,他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没想到者也根本没有松手的打算,于是他侧过脸去,微微低了低头,说:“我没事儿……”
者也看着他的脸,苦笑着——这哪里是什么没事儿的脸,那满脸的悲戚和不安,早已说明了一切。者也松开他的手,伸手环住了他的身体。
“顺喜儿,那不一定是真的。”他说。
顺喜儿何尝不知道,这是者也安慰自己的话。
天和说过,裕王的儿子是在他兵败身亡之后出生的,母亲和裕王那些往日的种种,早已经说明了一切——自己就是那个遗腹子,自己就是那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裕王的儿子。
如果这都不是真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泪水突然从顺喜儿的眼里涌了出来。
是啊,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他想起母亲,曾经跟他说过的那些关于父亲的话来,在母亲的描述中,父亲是那么的温柔多情,是那么的勇猛果敢,又是那么的智勇双全。
那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母亲说的是谁。
母亲走了之后,他都一直都用崇敬的目光仰望着那个人,哪怕那个人一度让他觉得陌生和害怕,但是却也无比渴望成为那个人,希望成为被人用这世间最优美的词汇赞叹和铭记的人。
在宫里的那一夜,自从听到者也哼过那一段曲子,他在心中就有疑虑,可那终究只是猜测,只是怀疑,他甚至想过,那些不过都是自己想多了,都是自己在疑神疑鬼。
然而现在,天和说的那些过去,那一切的证据将他所有的侥幸无情的撕碎,将他心底最怕的事实袒露在了阳光之下——他的母亲说的都不是真的,那些曾经构筑他过去二十八年所有认知的一切,都是骗人的!都是虚假的!他曾经想要拥有的一切也尽是虚幻!
这世间,还有剩下什么是真的呢?
“我不知道……对不起……”顺喜儿克制不住那从身体深处涌出来的悲伤和不安,他哭了起来,“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他的声音,充满悲戚,他的身体,不住的抖动,那股哀伤从他的身体透出来,直抵者也的内心。
者也抱着他,却想不出更多的话语来安慰。
自己除了内心中那满满的无力感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或许他只能这样拥着对方,靠着那一点点的体温,来支撑对方那即将崩溃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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