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喜儿诵读奏折的声音,不卑不亢,顿挫有致,朗朗的回荡在殿内。余所念之奏折,是边关屯所的一则战报,卫瓯在赶赴关外后,屡次挫败流光国侵绕边关的行动,奏折中对靖侯卫瓯极尽褒奖之情。除此之外,还有内阁诸位大臣对此的意见和建议,不外乎溢美之词和酌情嘉赏两类。
小竖站在一旁,斜眼看了看赫连勃,对方依旧是闭着眼睛听着,手指似有如无的敲着炕几的桌面,于是伸手拽了拽身边的充保,仅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方就轻快的跟在了他的身后走出了太素殿的殿门,而随之跟着出来的还有小魏子。
充保站在太素殿的廊下,回首看了看那半掩着的殿门,道:“这个喜公公还真是不同寻常人啊?没想到在皇上跟前儿,连小竖公公您也得靠边儿站?”
小竖笑了一下道:“你不高兴了?”
“小的哪儿敢?不过是替小竖公公您打抱不平罢了?”充保回道。
“我这样儿的人,别的本事没有,也就这脸皮子厚是独一份儿的,所以也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小竖笑眯眯的回应着,“更何况,在皇上跟前儿,咱们这位喜公公才是那独一无二的人儿来。”
充保皱了皱眉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殿内,才继续问道:“往日里,倒是听说过他是如何得了皇上和太子的恩宠来,还只当是旁人把话说得大了,而今看来那些传言也不尽是谣传了。”
听他这话,小竖那原本笑着的眼瞬间变得凛冽了起来,他盯着充保道:“饭可乱吃,话却不可乱传。我是不知道你打哪儿听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来,私下说说本也无碍,但是这话若是传到花公公和主子耳朵里去,甭管你现在在内阁有多大的脸,这头上的脑袋,该掉还是得掉的!”
充保忙跪了下来,磕着头道:“小竖公公,是小的失言,还请小竖公公责罚!”
“得了,今儿的话,我只当没听见,你以后也别在别人跟前说这些话就得了。”小竖说着就拉着他站了起来,转而冲着在一旁站着的小魏子道,“皇上跟前儿,你可得好好的伺候着。”
小魏子是这太素殿里伺候惯了的人,不需得小竖把□□说得太明,就已然全部知晓了对方的意思,他笑着拱手道:“小竖公公您请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伺候好皇上的。”
小竖点了点头,这才领着充保离开了太素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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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折念毕,并未听到赫连勃的只字片语,顺喜儿便合上了手中的奏折,悄悄的抬眼往上看了一眼——赫连勃依旧是斜倚在软靠上,单手支着额头,另一只手则是看上去像是闲敲棋子一般的敲着桌面——这跟小竖和充保悄然退出去前并无二致。
唯恐被对方知道自己在偷偷的打量,顺喜儿只是瞧了那么两眼,便又迅速的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听不到赫连勃对于奏折的置评,顺喜儿又随手拿起了另外一则奏折,开始下一折的诵读。
一连接着念着了七八封折子,顺喜儿依旧还是没有瞧出赫连勃有开口置评的迹象。赫连勃的呼吸也很浅,若不是这殿中安静得能听见外面雪落的声音,顺喜儿怕自己此刻真的是要以为这殿中只有自己一个人。
眼瞧着那锦盒里所剩无几的奏折,他还是有些心怀忐忑的又悄悄的抬眼看了一眼赫连勃——剑锋一般凛冽的眉,微蹙着,以往瞧着的,似乎能望尽山川和人心的眼眸,此刻也是微闭着;微微跳动着的睫毛遮盖不住眼窝下那浅淡的青色,许是长时间未曾好好休息的缘故。
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是叫醒他?还是继续念后面的奏折?
顺喜儿犹豫了几番,正想开口说话时,却没想到那个原本闭着眼睛,斜倚在软靠上的男人却突然开了口。
“你盯着朕瞧什么?”
赫连勃突如其来的问询让顺喜儿的心突突的跳了好几下——他没想过,哪怕是闭着眼睛,对方却依然能够察觉到自己的一举一动,这让他感受到了十二分的紧张和惶恐,尽至一时间忘记了宫里的规矩,随口便道:“没……没有……”
赫连勃似乎并没有兴趣听他的狡辩,只是睁开了眼,端正了原本斜倚着软靠的身体,在看了一眼他之后,道:“把第一道折子和第五六七道折子拿过来。”
许是这话题来得太过跳跃,顺喜儿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在对方催促了第二次之后,他才慌忙的将案几上的奏折如数递到了对方的手中。
顺喜儿的尾指擦过对方的手,熟悉得有些陌生的体温,让他的指尖莫名的跳动了一下,未及收回,却又突然被对方紧紧的握住了 。
赫连勃的手掌,大且有力,掌中的薄茧在顺喜儿的手背和指腹,那酥痒且痛麻的感觉至指尖直抵心底——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重生之后,被人第一次带到这太素殿里来的事儿来——他想起那时,赫连勃鼻尖和指头在自己的面颊上反复来回的轻蹭,那种温热而柔软的触感,时至今时今日,那种由心底而生的,眷恋不舍的感觉,比当初更来得更加深刻和明显;他更想起,那个时候,是自己和赫连勃的第一次亲吻……
想到此,顺喜儿只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开始升高了,即便是没有镜子,他也想得出来,自己脸必定是红了一片,而此刻,赫连勃并没有松开他的手的迹象,反而是更加用力的将他拉到自己的身边,这一举动,令顺喜儿更加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只觉得自己的脸上烧得更加火热了。
将他拉至自己身侧的赫连勃,似乎并没有做别的打算,对方很快就松开了他的手,然后在瞧了一眼他的脸之后,问道:“你是哪里不舒服?”
不敢说话,顺喜儿只敢摇头做回应,眼睛也是不敢看着对方,唯恐自己那心里头的不可言说的情绪被对方一并瞧了去。
“若是不舒服,就早些去太医院让太医们瞧瞧。” 赫连勃说着又将注意力全放在了那几份奏折上。
顺喜儿站在一旁,用眼角余光,细细扫了几下那份奏折的内页,无一例外,均是边关屯所所出奏折,所奏出地不同,拢共有六所,内容无一例外是流光国侵扰不断,卫将军数战告捷之后,敌军竟是惧其威名,望风而逃。
依着赫连域上次去东宫所提之事,入冬之后,尤其临近正旦节,流光国在两国边境上多生事端,不断侵扰边关,而至百姓苦不堪言。眼下,卫瓯坐镇驻防,威名所至,兵不血刃,自是喜报。
只是这看似喜报的奏折,赫连勃拿在手里,看在眼里,确是眉头紧蹙,脸上也丝毫看不出任何高兴的迹象来。
屋内时刻漏壶里提醒着时辰已过申时三刻,赫连勃才揉着眉头将手中的奏折放到了一旁,顺喜儿便眼尖的将一旁的朱笔递了上去,赫连勃接过笔,想了想,又将笔递了回去。
虽未说,顺喜儿却很明白,这是让自己来批红。这原是小竖的职责,眼下小竖不在,自然也就只有自己来了,所以他倒也不推迟,而是接过笔,坐到了赫连勃的对面,听着对方的金口御言,并如实写下那些字句来。
赫连勃的旨意和内阁众臣的批复并无二样,论功行赏,犒劳官兵,连着行赏的额度也是让各部的尚书照着各司各衙的惯例来,并不做过多的插手。
勾完红,顺喜儿吹了吹那内页上的朱色墨迹,正想合上时,却又听见赫连勃道:“慢着……”
顺喜儿停了手,又将笔在朱印盒中添了添,等着赫连勃再说些什么,却没想到等了半晌,对方却又挥了挥手,表示没有什么内容可以再追加的。
赫连勃瞥了一眼那锦盒里剩下的折子又道:“余下的那些,你拿回去跟小竖商量着办吧。”
顺喜儿默默的应了声,开始整理起那一大叠奏章。趁着这当口,小魏子走了进来,眼明心亮的在赫连勃跟前请膳,说是午膳的时候就瞧着这主子爷没进什么东西,已经吩咐了甜食坊做了些吃的,就等着一声令下就可以传进来了。
赫连勃撇了一眼正在整理奏折的顺喜儿,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于是这小魏子便又欢天喜地的领命去了,不多时,瞧着他又回来,身后跟着不少小内侍和宫婢进了暖阁,每人手里都端着一个食盒,一一铺排开来,里头装的是各色花糕,酥饼,奶窝,鲍螺,还有杏仁牛乳粥,杂果粥等,另还有柿饼,龙眼,荔枝,栗子等干果配着,无一例外,都是赫连勃素日里常吃的物件。
“皇上,您试试这个?”小魏子说话着就端了一碗杏仁牛乳粥递到了赫连勃跟前。
赫连勃接过那碗,碗身微热,碗里的粥也冒着热气,似是滚烫的模样,于是取过勺子来,微微的搅动了几下之后,自己尝过了一口,在确定那温度的确适宜了之后,便又递到了顺喜儿的面前。
顺喜儿楞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在反复确定了那碗的确是对方递到自己跟前来的之后,才又小心翼翼的接过了碗,然后低声说了句:“谢皇上的恩赏。”
瞧着他嘴里虽是说着这样的话,也接过了碗,却又似乎没有喝粥的打算,于是皱着眉头问道:“你不喜欢这个?”
“不……并没有……”顺喜儿摇了摇头,开始细细的喝起那碗粥来,杏仁的香甜和牛乳的浓郁混杂在一起,香暖甜腻中,竟让他原本有些慌乱的心情缓和了不少。
赫连勃接过小魏子递过来的另外一碗,也自顾自的喝了起来,半晌之后,他又夹了半块花糕递到了顺喜儿面前的小碟前。
顺喜儿看了一眼那花糕,栗子打的底,细白软糯,混了些淡黄色的花瓣在上面,夹了一小块入口,冷香四溢,甜腻中带着些许微苦,竟是意外的美味。
“还有别的爱吃的么?”赫连勃问道。
顺喜儿咽下嘴里的花糕,顿了顿,方才朗声道:“春饼……”
赫连勃有些笑了,道:“这宫里头有什么好吃的你不爱,怎么就偏爱着春饼?还真是跟太子……”话到此,赫连勃突然噤了声,他搁下手里的碗筷,沉默了半晌之后,才又继续道,“太子,现在如何了?”
“太子殿下勤学着,没拉下任何一日的日讲。”
“太子妃的事儿……”
“若说不伤心,那是不可能的。”顺喜儿回道,自从曹月娘走后,赫连仲绶脸上的确是少了些欢乐,不过那不是因为丧妻之痛,而是那宫里头少了一个可以说知己话儿的人,现下是自己也离了东宫,虽则对方并没有出口挽留,可那眼里的不舍确是实打实的存在着,“现如今,虽是王爷公主们时常探望,可是这日里,终究是免不了有一人独处的时候,也便是免不了触物伤情的事儿。”
赫连勃听着他说的话,确是一语不发,只是那拳头紧握,如同磐石。沉默了有些时辰之后,赫连勃才抬手将小魏子唤了过来,道:“这里的糕点和粥品,各匀一半给东宫送去。另外,让小厨房做些春饼,也一并送过去。”
小魏子自是领命,忙不迭叫了宫女和内侍进来。
眼瞧着这些人正在利落的收拾那满桌的吃食,赫连勃又赶紧开了口,指了指那被顺喜儿尝了一口的栗子花糕,道:“把这个留下。”
小魏子乐呵呵的将那栗子花糕挪到了顺喜儿的跟前,这才又招呼着宫女和内侍从暖阁里退了出去。
诺大的暖阁里,顿时只留了这两人,赫连勃又夹了一块栗子花糕到顺喜儿的碗碟里,道:“司礼监和内阁事务繁重,你要多多的保持体力才行。”
面对赫连勃突如其来的关心,顺喜儿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虽不甚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但是多少却也知道对方因着这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身份,所以对方的眼里从来都只会有自己,也从来只会优先考虑自己的感受——而今,从这样的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又瞧着做着如此关怀入微的事儿来,倒是让他怀疑起,眼前这男人究竟还是不是赫连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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