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喜儿回到司礼监已经是临近晚膳时分,小竖依旧不在值房。眼瞧着还不到用晚膳的时候,顺喜儿便将那些个赫连勃已经批过的折子一一翻开,再次查看了起来。
“定州,爻城,麓城……”
顺喜儿低声念着那奏折上提及的数个受袭城池,眉头皱得越发的紧了,在看过全数的折子之后,他起身从多宝阁里抽出笔墨纸砚来,铺在了炕几上,依着自己脑海中的印象,将那折中提及的城池全数画在了纸上。
这几座城池,无一例外的,是燕丘以北,朔方城外连绵着的边防城市,近的数十里,远的相隔百里,然而依着那奏折上所提及的内容,都是相隔不过数天的时间,受到了流光敌军的侵扰,其中有几座城池提供的战报,说是对方甲兵过万。
在历时多年的鏖战之中,西陵和流光两国,并没有绝对的赢家,只能说西陵倚凭地理位置和幅员辽阔的优势,在近几十年里,凭着殷实的家底,略占了些优势。而流光国则是因国力不济,库空虚匮乏,愈发的颓败。
如今距着上一次两国交战,已近十年,眼下的流光国,国内人丁稀少不说,又听闻前几年时逢蝗灾,国内府库空虚,钱粮稀少,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满地,而今细算下来,国中精壮兵力,尚不足十万,所以如今的流光国,眼下这般如同隔靴搔痒一般的,用极少的兵力分而突袭,若说最初可以以出其不意得些钱粮人畜,而今对于边关驻防已经常态的西陵国而言,流光国是捞不到半点便宜的,更何况眼下又有卫瓯在朔方城督防。
一想到卫瓯,顺喜儿脑子又突然电光火石的闪过一念,那奏折中提及的,卫瓯出战之后,屡屡得胜,更又几次是兵不血刃的大胜仗。当初在太素殿的偏阁里,赫连勃看着那几份兵报时,眉头紧蹙的神情,并不是欣喜的表情。
是的,凭着卫瓯的威名,这看起来的确是值得炫耀的大胜仗,然而事实上真的是这样么?
那一瞬间,一股不安从顺喜儿的心底跃然而起。
“哟,看什么呢?看得这么起劲?”
说话的是小竖,顺喜儿本正惦记着卫瓯驻防的事儿,一个没注意,倒叫对方把手中那副描绘着几座城池地理位置的纸给抽走了,不由得心里一慌神,连忙站了起来。
“小竖公公,您回来了。”
小竖看了看手中的那张纸,又看了看顺喜儿,道:“瞧你这话儿说的,合着我不该回来似的”
“小的并不是这个意思。”顺喜儿忙回道,并伸手就要去拿回小竖手里的纸。
小竖并不给他,只是坐到一旁,将纸摊到了炕桌上,就着灯光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
瞧着硬是躲不过去了,顺喜儿方才叹了口气,道:“今儿个送折子过去,里面有几封是卫将军威风所至,兵不血刃,吓退敌军的奏报,明明是喜报,皇上却瞧着不甚高兴的样子。”
“你瞧出什么问题来了?” 小竖继续问道。
“谈不上瞧出什么问题,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所以心中有些揣测。”说到这里,顺喜儿抬头看了一眼小竖,方又继续道,“如果能够知道一些别的情况,或许能有些结论。”
顺喜儿的话,让小竖多了些兴趣,他挑了挑眉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奏事处送过来的折子,按理说,应该是一式两份,送批一份,存档一份,不知道小竖公公,知道最近一个月的折子,都放在哪儿了么?”
“自然是由司礼监批过之后,让充保他们都送回奏事处存档了。”小竖说着就笑了起来,“奏事处在宫城之外,挨着六部办公之处,这个时间点,你要是想要去看那些折子,莫说时间上不允许,连着你这身份也不够资格的。”说到这里,小竖却又突然话锋转了方向,“不过你倒是可以说说,想要知道些什么内容,说不准我能帮上些什么忙。”
“近一个月边关驻防的军报,尤其是卫将军出发之前的,所有受袭的城池的名字。”
“这倒是不难,我虽是比不上吏部赵尚书的好记性,不过这一个月的奏折都是我送批的,所以你说的这些内容,我虽不敢说能记得全部,十之八九还说得出来。”小竖说完将笔递给了顺喜儿,“来吧,我说你记。”
不出半个时辰,小竖便将近月余来,所有从边关军报中所提及的受侵扰的城池一一说了个遍,顺喜儿将这些城池按着方位图一一罗列在纸上,更是记下了受袭的时间和次数,看着那些详尽的数据,他不免皱紧了眉头。
“发现出什么问题了么?”小竖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样子,追问道。
顺喜儿用手指着其中一个城池,道:“月余以来,受袭的城池有十来个,这其中相隔的距离,近的数十里,远的相隔百里,然而受袭的时间确是相隔不远,足以说明,流光国是分兵而动。然而就眼下流光国的实力而言,则是犯了兵书上的大忌。”
小竖沉默了半晌之后,点了点头:“就流光国目前的国力,的确是不足以支撑现在这种长线且分散兵力的作战方式。不过若是他们本意不在攻城略地,而是掠取钱粮人畜的话,反而就能理解他们的这种做法。”
“不为攻城略地?而是掠取钱粮人畜?”顺喜儿摇了摇头,“这种做法只在对方没有防备的时候突袭有效,如今月余的时间,如此频繁的进攻,绕是边关驻防的官兵再是如何松懈,也早已不会给他们任何有利可图的机会,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小竖反问道。
“这期间所有受袭的城池中,所提及敌军甲兵人数最多的几次,都是是在夜间突袭。”
“突袭的话,以夜袭为主要方式,这个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吧?”
“的确是这样,不过,夜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以其出其不意而得突袭的胜利,然而这几次突袭都未曾成功,虽然可以说是边防官兵守城有功,然而却不得不忽视了另外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
“夜色浓重,无法摸清敌军的人数。”
听着他的话,小竖也不免神色凝重了起来,他看着被顺喜儿重点挑出来的那几座城池,道:“你是说,流光国趁着夜色突袭的主要目的并不是结果,而是想要虚张声势?”
“我只是有这个猜测。”顺喜儿回道,“如此频繁的攻势,还有一意的混淆突袭的甲兵人数,这样的行为太过奇怪,也太过显眼,就好像是为了故意引卫瓯去那边一样……”
听顺喜儿提到卫瓯,小竖的神色瞬间变得有些不安,说话的声音也不免得拔高了几分:“卫瓯他会有什么意外!?”
猛听到小竖突然声音大了起来,顺喜儿倒是被他吓了一跳,抬头瞧了瞧眼前的这个男人,那脸上的神色倒是让顺喜儿明白了几份,于是又道:“卫将军,应该没有什么危险。危险的是其他人。”
“什么人?”小竖被他说了一半的话惊得半条命都没了,急于想知道卫瓯到底会如何。
“十来座城池中,有三座城池是受袭次数最少的,爻城,麓城以及涿关,其中一座尤为可疑,就是现在的军报中所提及的,兵不血刃中的麓城。”顺喜儿手指定定的敲在了麓城的名字上面,“这样算起来,在所有城池中,这是唯一一座是在卫将军没有驻防前受袭的地方。不觉得奇怪么?小竖公公?为什么是爻城,麓城,涿关这三处,而这三座中为什么又是麓城受袭最少?明明这麓城是距离朔方城最近的城池,严格算起来,他更是地理位置中最弱的一座城池,若是能一举攻破麓城,朔方城指日可待。”
“那是因为麓城没有先天的地理优势作为防护,所以麓城驻防的官兵是最多的,也是所有关防城池中的精英。”小竖回道。
“所以这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流光国在混淆兵士的人数,在虚张声势,而这背后,让我感觉更像是一场声东击西的战斗。”
“声东击西?”
“对,声东击西,以虚避实,暗度陈仓。”顺喜儿将手指挪到了另外两座同属于被攻击得最少的城池,“对方的目的,可能是这两个,爻城和涿关。”
“不不不,这不可能。”小竖第一时间否定了他的看法,“爻城和涿关这两座城池,都身据天险,并且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流光国既是兵力不济,更不可能在这种根本撬不开的铁牙处下手。”
对于小竖的话,顺喜儿并不是没有考虑过。
爻城和涿关的确是身处险要,尤其以爻城为例,爻城之外便是爻关,那里地势险要,只得关口一个壶形的出口,四周全是高山,壶口处处处机关林立,所以爻城的驻兵是最少的,因为敌军只要一进到爻关的壶口,必定被机关全数歼灭。
然而事事皆有例外,爻关地处蛮族领地,虽这些年来,蛮族和西陵国相安无事,但是那并代表对方不会有反意,若是爻关的蛮族和流光国联手,顺喜儿并不能保证爻关是否能够守得住,而一旦爻关被突破,流光国的大军突入朔方城,占据了燕丘的肥美之地,还能不能拿得回来,可就是个未知数了。
令他有此担忧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重生之初,赫连勃暴毙之后,自己尚未被推上皇位之时,四处战火皆起,流光国突袭边关,突入点就正好是爻关,后来听闻兵部尚书提及,那是有人在爻关里应外合,然而,里应的究竟是蛮族还是朝中的逆贼,却到他死之前,却未曾查出。
眼下,流光国究竟是会选择攻击爻城还是涿关?
顺喜儿并不能够确定,而这摸棱两可的结论,他是否应该告诉赫连勃,他更不能确定。
叹了口气,他道:“但愿,这只是我的揣测,不会成为现实。”
小竖皱着眉毛再细细看了一遍那图上的城池,然后才将那纸收好,折了又折的塞进了自己的衣襟,道:“这东西,可不能让别人看到了,会要人命的。今儿个在这里说的这些话,你也切记不可以到外面说去。”
“这是自然。”
“咱们今儿个在这里说破天去,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所以眼下,这最要紧的还是先把这五脏庙给祭了先吧。”小竖话说着,就伸手去挽了顺喜儿,并拉着他出了值房,一并的奔着吃饭的地界儿去了。
那房间里,充保和其余四人早在里面候着了。瞧着小竖来了,众人忙着起身上前请安,小竖摆了摆手,道:“别据着礼,都各自坐了吧。”
众人虽是应了,却也是等着小竖坐下了,方才一一落了座。桌上早已经呈好了菜色,然而小竖不曾拿起动一动筷子,这一桌子做着的人自然也是不敢动。
小竖笑了笑,举起筷子夹了一夹菜,众人方才吃了起来,只是比起前一日众人之间的热闹,这一顿饭稍显冷清了些。
饭才吃到一半,就听见有人在门外叫门,跟班太监上去开了门来,进了两个小公公,一个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小魏子,另外一个众人瞧着有些眼生,只小竖和顺喜儿瞧出来,那是太子东宫里新扔的执事太监,两人手里头都提着一个食盒。
“这是皇上赏的春饼。”小魏子先行将食盒放到了桌面上,环视了眼前一桌人,特地又道,“赏给喜公公的。”
顺喜儿忙站起来,道:“多谢魏公公跑这么一趟。”
“哪里的话儿?给喜公公跑这腿儿可是我的福分。”小魏子依旧是笑眯眯的一张脸,“这是皇上特意让甜食坊给做的,喜公公您趁热吃。”
话说着小魏子便退了出去,剩下那东宫里的执事太监面有尴尬的,犹犹豫豫,一副想说又不想说的表情。
“你这是奉了太子的什么令过来的么?”小竖在一旁笑道。
这执事太监叹了口气,也将食盒放到了桌子上,然后说:“今儿个下午,皇上那边特地给太子爷送了两碟子春饼过去,太子爷想着喜公公也爱吃这个,所以特地给匀了一碟,让小的给送了过来,眼下这里还透着热乎气儿呢。”
小竖一听,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顺喜儿也觉得面上有些尴尬挂不住,于是忙道:“顺喜儿谢过太子殿下的赏赐,也谢过公公您跑这一趟腿。”
“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太子爷也是让我过来瞧瞧喜公公您在这里待着是否习惯,就目前看来,您看上去倒是没什么不妥的,我也好回去回话了。”说到这儿,这小公公就往外走了去,临出门的时候,又想起什么来,回头道,“临出门的时候,皇上去了东宫,应该是会在东宫用晚膳。”
顺喜儿楞了一下,突然又想起来,今儿个在太素殿里自己说的那些话来,赫连勃应该是听了这些话,有所触动才会去东宫看望赫连仲绶,而这是最好不过的事儿。
这小公公说完话就离开了,众人面面相觑,倒是有些闹不明白这眼下的状况,小竖倒是十分不客气的把食盒里的春饼一一都取了出来,数了数,道:“一碟子六个,一共两碟,十二个,咱们该怎么分呢?”
“还是小竖公公您做主吧?”顺喜儿回道。
小竖笑眯了眼,道:“既是皇上和太子殿下都各赏了一碟,所以顺喜儿你至少应该是一碟一个,我嘛,腆着脸和他们分吃剩下的就行了。”而后他又环视了一桌人,继续道,“这是甜食坊做的,那小品子的手艺,你们是知道的,他手里出来的东西,那都是主子享用的,咱们这种身份的人,是不要想吃到的。”
小竖话音未落,就听得充保在一旁急急的开了口:“咱们都是沾了喜公公的光。”
这话儿倒是把顺喜儿噎住了,他本意并不在此,小竖似乎却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思,句句指着他与其余五人虽然是同处当差,确是身份大不一般。
小竖勾着嘴角,伸手将碟子里的春饼分别夹了一块给顺喜儿,然后又夹了一块到自己的碟子里,才又继续道:“眼下,眼瞧着正旦节快到了,各处皇庄的管事太监也跟着供品进宫了,这几日花公公也没办法天天去明光阁瞧着你们做事儿,所以你们哥儿几个,眼下还少不得再在明光阁里多长些眼来,尤其是咱们这位新晋的喜公公,你们可得多照看提携着。”
“谨尊小竖公公的吩咐。”充保在一旁回道,却又跟着话锋一转,“不过只是喜公公眼下是皇上和太子殿下眼前的红人,所以这日后怕是少不得喜公公对咱们的提携。”
听着他这般说,其余四人也跟着随身应和了起来,眼下顺喜儿已经进司礼监有两天,但是严格算起来,今天才算是小竖第一天在这几个人面前正式的提点,充保和其余四人虽然那态度上毕恭毕敬,敢有半点的推脱,只是那话里话外却又少不得带了些酸溜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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