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的偏阁里正暖和着,软炕上的桌面上放着一副桧木的棋盘,上面的棋面正下到一半,侧边的小桌上搁的是给曹月娘预备下的奶糕和鲍螺,小桌旁还放着曹月娘绣了不到一半的肚兜。
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停留在那个肚兜上,曹月娘只觉得双腿发软,全身是止不住的发颤,若不是赫连仲绶在一旁搀着,只怕是早就跪到了地上去。
赫连勃站在那软炕边儿,伸手拿起肚兜,看了一会儿,眉间似有疑惑的看向了曹月娘:“这是太子妃做的”
曹月娘眼下只是勉力站着都觉辛苦,又听得赫连勃此问,更是面色苍白,全身冷汗涔涔,好不容易张了张嘴,确是一个字儿都吐不出来。
赫连仲绶抚了抚她的后背,咳嗽了一声道:“前些日子四皇兄过来请安的时候,提及皇嫂即将临盆,月娘她听了便说要做个肚兜给皇兄的孩子做贺礼。”
“赫连……域么……”赫连勃皱着眉头,想起了那个在众多成年的皇子中,禄王赫连域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只安安静静的做着一些他分内的事,而似乎也是在半个月前,他也曾听谁说起过禄王妃身怀有孕,不日即将临盆的事来。
恐他问出别的什么话儿来,曹月娘在赫连仲绶的暗示下,紧紧的跟了一句:“是的,这是给皇嫂的孩子绣的。儿臣眼拙手笨,让父皇看了笑话了。”明明说的是不甚起眼的几句话,曹月娘确总是觉得耗费了自己的整个精力,因为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施予自己的那些无形压力,是她无法承受的。
赫连勃瞧着她面色青白,呼吸急促,也不想再多问些许多,只道:“你既是身体不适,还是坐下回话吧?”
曹月娘只是微微的欠了欠身,连着说话儿的力气都没了,赫连仲绶替她谢过赫连勃的体恤,便是扶着她坐到一旁的软榻上。
赫连勃坐在一旁,瞧着赫连仲绶在曹月娘身旁,掏出贴身的软巾来替她擦了汗不说,还亲手斟了一杯茶到曹月娘手里,细细吩咐着她喝上两口以稳心神,那副嘘寒问暖的模样,是他所陌生的,不曾见的,突然觉得,身上传来一阵阵的寒意,直透进心底。
“皇上,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说话的是顺喜儿,此刻他手里正捧着一杯茶,站到了赫连勃的跟前。
赫连勃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有些不舍的回望了在一旁关心着曹月娘的儿子,然后才接过了顺喜儿递过来的茶。
那茶杯捧在手里,温度适宜,茶汤清亮,连着那茶叶,也正是他喜爱的猴魁,抿了一口,唇齿留香,那茶汤的温度亦是由口入心,仿佛连着那适才在廊外凉透了的心,也跟着暖和了起来一般。
“皇上,这天寒地冻的,您这头发和外衣都让雪给濡湿了,还是让奴才给您擦干头发,再准备一身儿软和且舒适的衣服换上吧?”
经他提醒,赫连勃才突然想起自己似乎的确是在那廊下站了很久,就听着那屋里的人嬉闹,一言不发的站了许久,连着那雪下着,没了自己的肩头和鬓发头冠都不知道了。
此刻,才惊觉,原来是觉得那么冷,是因着这雪水浸透了衣裳和发丝的缘故。
顺喜儿是常伺候在赫连勃身边的,他自是知道对方沉默便是默许,于是赶紧上前替对方解了发冠和发髻,并用软毛的毡巾覆盖了对方那散下来的长方。
瞧着顺喜儿在替赫连勃打理湿发,曹月娘也察觉到赫连仲绶老围着自己转甚为不妥,于是拉了拉他的袖子,道:“太子殿下,您还是去关心一下皇上吧?”
赫连仲绶扭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原是应该近前伺候的,于是又忙离了曹月娘站到了赫连勃的身边,悄然的从顺喜儿手里抽走那方软巾,轻且柔的擦拭起赫连勃的头发来。
因着顺喜儿以前侍奉在自己跟前非常妥当,哪怕是此人已许久没有亲近自己,赫连勃还是会因为是他在跟前伺候着,不由得神情皆有放松。
只是没想到,那擦拭头发手法力道,落到肩头的时候,却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而从鼻尖传来的,不属于顺喜儿身上的香味,更是令他猛然的一惊,直觉让他往着那软炕里侧挪了半个身子,以避开那不熟悉的人来。
赫连仲绶内心原是想着和父亲多亲近一些,却没想着对方那神情和举动仿佛试自己为洪水猛兽一般的避之不及,再加之想起往日里与这人又多有嫌隙,而非亲近,那眼里的神情不免多了些落寞在其中。
察觉到身边的人是赫连仲绶的那一瞬间,赫连勃的内心是崩溃的。
赫连仲绶愿意主动亲近自己,他原是比任何人都要来得高兴的,然而眼下,那身体的举动却比意识更快一步,摆出了这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
后悔也罢,懊恼也罢,然而更多的是无力和绝望,因为他发现明明贵为一国之君,确是不知该用怎样的话来挽回眼下这颓势。
父子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话语来化解眼下这尴尬的沉默。而直到顺喜儿抱着挡风雪的毛毡披风进来,才稍稍缓和了气氛。
只是,瞧着赫连仲绶神情落寞的退到一旁,那一刻,赫连勃只觉得喉头似是又咽了一杯苦酒,而自己仿佛又离眼前这个最想要亲近的人又更远了一分。
虽是心中郁结,赫连仲绶还是站在一旁悠悠的开了口:“今日风寒雪重,父皇突然驾幸东宫,怎么身旁也没个人跟着?”
赫连勃并不回他的话,只道:“你这东宫里,平日里也瞧着有不少的宫女太监伺候着。眼下为着大婚,这花季睦还往你这宫里添置了不少人手,怎么在朕瞧来,眼下这里压根就没什么人儿守着呢?”
顺喜儿倒是知道他那话里话外指的是些什么,只是眼下这场景儿,是这父子二人说话的场面,他这样一个内侍的身份,是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搭话的,于是只得闭上嘴,站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赫连仲绶偷偷瞥了一眼顺喜儿,刚想开口,却听见那曹月娘在一旁轻轻的回了话:“回父皇的话,原是儿臣这身子不好,吴太医说需着静养。如今进了这东宫,儿臣身边除了几个随嫁婢女侍奉,也就指着喜公公是最顺心,所以才遣散了旁人。”
这话儿倒是说得没什么不妥,便是赫连勃想要驳斥,也是无从下口。顺喜儿确是知道这话儿已经是惹了赫连勃的怒,于是十分懂事的跪在了赫连勃的跟前儿:“这事儿是奴才的不是,太子妃身体不适,还是应该多个人在跟前伺候的。”
赫连勃喝了一口茶,看了跪在地上的顺喜儿一样,只伸出脚来,用脚面勾起了对方的下巴,道:“你倒是能干,看来花季睦想着方儿要把你调进这东宫算是做对了?”
顺喜儿被迫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回道:“奴才惶恐……”
赫连勃挪开了脚,又低头瞧了瞧那桌上的棋局,问道:“方才朕听见你们在这屋里嬉闹,是在下棋?”
“回父皇的话,正是如此。”
“我没问你。”
赫连勃说着话儿,就瞪了赫连仲绶一眼。赫连仲绶顿时吓只得闭了嘴,不再开口说话。
“回皇上的话儿,的确是奴才陪着太子爷下棋来着。”
“谁执黑?”赫连勃问道。
“是奴才。”
赫连勃伸手捻起棋桶里的一颗白子,道:“既是如此,那你便继续执黑,与朕下完这局未下完的棋来。”
这话儿倒是把在场的三人都弄懵了。赫连仲绶站在一旁不敢动,也不敢问。曹月娘也是如此,顺喜儿犹豫了半晌,还是支起上半身,正跪着凑到他跟前,于是一人坐着,一人跪在下首,就开始继续那未下完的棋局来。
赫连勃的棋道老辣且颇为幽玄,顺喜儿原本在那棋面上瞧着颇占优势的黑棋只在几个回合下来,便已尽失局面,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放弃那中路上的纠缠,弃子认了输。
“奴才棋艺不佳,未能让皇上尽兴,还请皇上恕罪。”
赫连勃那面上没瞧着有什么高兴或不高兴的,他只是伸了手,道:“太子,你过来。”
赫连仲绶没想到赫连勃然叫了自己,竟是有半秒没有反应过来,而直等到对方叫了第二声的时候,他才赶紧走到了赫连勃的跟前。
“父皇……”
“好好瞧瞧为父替你下的这一局。”赫连勃伸出手指头轻轻的敲了敲了棋面,“棋者,以正合其势,以权制其敌;弈棋布置,务守网格,四隅分定势子……”
顺喜儿跪在赫连勃的跟前,听着赫连勃说着的那些话,竟是有些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只觉得眼眶有些泛热,似有热泪涌了出来。
他很清楚,那《棋经》中,权舆篇上的一段话,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内容,也是曾经年幼的自己,在坤宁宫里无数个被勒令不得踏出宫门时,是母亲唯一教过自己的东西。
宫里头长大的孩子,严格算起来,和那宫外头长大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是对着世间的一切都有着十二分的好奇心的时候。只是比起宫外头的那些个孩子,那个时候的自己,并没有多的玩伴,母亲并不喜欢别人造访坤宁宫,更不喜欢自己离开坤宁宫半步。
记忆中的母亲,是郁郁寡欢的,也是毫无生气的,仿佛对着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和耐心,甚至于包括自己的儿子。
只是有一样,却是例外。那便是围棋。
那是母亲唯一亲自教授给他的东西,把他抱在怀里,然后捧着那本棋经,一一讲解着,那书中艰涩而又难懂的棋理来。
顺喜儿还记得,那个时候,每每母亲讲完一篇,就会若有所失的长叹一口气,然后说着“这世间,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你父亲的棋艺更加高超的了,如果你的父亲在身边……”
父亲的棋艺,是这天底下最高明的。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顺喜儿便是想着什么时候父皇来东宫,可以教授自己棋艺,可是那棋经都未曾讲完,母亲便已过世,再然后就是父亲驾崩,他自己跟着不久,命丧黄泉,曾经活过的那二十余年的时间里,他都未曾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眼下,他竟是等到了这一天,眼前也正是当年他想要的那一幕:雕花窗棂,明盏暖香,父子促膝长谈,奕棋论道。只是他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枯坐在坤宁宫的孩童,亦不是眼下这位“太子”,他只是一个侍奉御前的太监。
真真儿是,没有比眼下的场面,来得更加讽刺的了。
雕花窗外,是雪落下的沙沙声,偏阁里,响起的是赫连勃为太子细细的讲说着那棋面上的种种得失来,而顺喜儿心中的悲鸣,就仿佛是原本就不该在深冬里出现的鸣虫,还未出声,便已冻死。
“……而今你在这局棋上,犯的错便是恋子求生,反而忘记宁输数子,勿失一先的古训。”赫连勃说完那棋局,又深深的瞧了一眼身边的儿子,道,“今天说的虽然是这棋面上的事,然而这棋盘之上,从一而起,据其极而运四方,而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寓意周天之数。所以自古及今,这棋面上谈论的也从来都不仅仅棋局而已,局方而静,棋圆而动,是棋之道,亦乃天下之道。而今你可为输一棋于内侍而求悔子,他日岂非要为输一城池而弃天下?”
素日里,朝堂之上,乃至后宫之中,旁人都见着的是剑拔弩张的皇帝和太子,旁人都以为着这父子二人之间日后是少不得的亲情决裂,连着赫连仲绶都未曾怀疑过这样的说法。
而至方才,对方那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举动,更是令赫连仲绶怀疑起自己存在的必要性来,心中本是有苦难言,确又没想到对方,确是这般和颜悦色的对着自己侃侃而谈。
一时之间,竟是悲喜交加,只觉得,仿佛父子之间那十数年间的隔阂也因此一局棋而瞬间化解,差点就落下泪来,只是却又不得不碍着自己太子的身份,微敛了神情,忙道:“儿臣谨记父皇的教诲。”
赫连勃何尝不知道眼前这个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眼瞧着对方那红着眼眶,却是强忍着眼泪的模样,一时间,他甚至是想要伸出手摸摸这个孩子的头,想要抱着对方,告诉对方自己原不是那样的父亲。
只是赫连勃那手还未及伸出了去,便又撤了回来,片刻之后,他把目光落到了那跪在地上顺喜儿不发一语的顺喜儿身上,道:“你起来吧。”
顺喜儿庆幸自己是跪着的,他磕完了头,方才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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