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勃问道:“文渊阁的经筵停了几日了?”
赫连仲绶楞了一下,忙道:“大婚前便是没有再开,至今已经近一月有余。”
“眼下虽是天寒雪甚的时候,你身为太子,却也不能失了自己的本分,只顾着在这东宫里嬉闹。”赫连勃说着,顿了一下,目光瞥向了在一旁站着的顺喜儿,“经筵讲学,正人主开广心思,耸励精神之所,眼下只要这雪势稍减,文渊阁便需再开经筵。”
因着有那之前文渊阁的闹剧,再加上方才在这暖阁里跟着顺喜儿有些不顾身份和分寸的嬉闹,赫连仲绶很担心赫连勃会对这经筵荒废一事多加斥责。
眼下听着他和风细雨的问候,又念起刚刚儿那些如寻常父子一般的谈话,赫连仲绶那嘴里的话不免也显得亲近了几分:“父皇,儿臣听朝中的几位老臣说过,父皇自立了太子位后,便是天热雪冷的日子也未曾停过经筵,而今儿臣身为太子,也不能拉下半分。儿臣恳请父皇,不用等着那雪小,明日便可再开经筵。”
瞧着他脸上那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来,赫连勃的脸上不由得多了笑来:“你这心倒是好的了,只是这开经筵之事,还得顾着朝中的大臣们,这风霜雪重的,不管骑马还是乘轿,都多有不便,所以还是且等着这雪小了些吧。”
赫连仲绶见惯了父亲脸上那些愤怒的,不屑的,甚至是鄙视的,憎恨的眼神,然而却从未见过眼下这般,仿佛是从心底里透着温柔笑意的父亲来。不由得又怀疑起眼下这父子和睦的场景仿佛是一场梦,然而又在心里感叹,哪怕这是梦又如何,横竖他不愿意醒过来,这梦就不会碎了。
赫连勃又细问了些曹月娘的身体状况,得知对方身体尚且安好,又说了些让对方好些将息的话来,还说过些时日便让曹夫人进宫来看她。曹月娘闻听此言,便是不由得珠泪滚滚,还是赫连仲绶一番好劝,才止住泪。
瞧着赫连仲绶柔声细语的安抚着新婚妻子,赫连勃只是侧了头去不再看,等到那两人收拾停当了,他才站了起来。
察觉到对方要走,赫连仲绶忙道:“父皇,儿臣送送你。”
赫连勃瞥了一眼他的手,正是扶着新婚的妻子,便道:“你且陪着太子妃。”
顺喜儿站在一旁,心明眼亮将原本就预备下的狐裘披风披到了赫连勃的身上:“奴才送皇上回宫去。”
赫连勃的身材很是高大,顺喜儿的个子也将将儿的够到他的肩胛处,那狐裘披风原是连着帽子的,为防风,那帽子还得用绳子系于颈项处,于是顺喜儿又不得不仰起头来,伸手替那替他系好那绳结。
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这人的眉目,神情,是清清楚楚的刻在了赫连勃的脑海里,只需得一闭眼,就会清晰的勾勒出这人的形貌来。然而眼下,此人站在自己跟前,距离近得可以清晰的听到对方的心跳,赫连勃却突然觉得,这人的容貌和神情变得从未有过的陌生。
赫连勃承认,从进这东宫开始,他都没有正眼的瞧过这个小太监,因为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复杂的,而且远比面对赫连仲绶时的心情,更加复杂。
替赫连勃系好了绳结之后,顺喜儿方才取过一旁放着的灯笼,推开了殿门。赫连勃沉默着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赫连仲绶和曹月娘也起身跟着送了出来。
赫连仲绶站在那廊下,瞧着赫连勃迈进那雪夜中,突然张口喊了一句:“父皇……!”
赫连勃停了脚步,回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儿臣能再与父皇论棋之道……”
风声,雪声,都掩盖不住赫连勃内心那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他瞧着那站在廊下的少年,悠悠的叹了一口气:“等……有空的时候吧?”
“那儿臣,便等着父皇。”赫连仲绶只是说着,那脸上显出了一抹浅淡而羞涩的笑意来,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对方会答应自己,虽然并没有约定时间。
即便是没有回头,顺喜儿也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那兴奋雀跃的心情,他甚至能够想到,这此后的每一天,赫连仲绶会拉着自己谈论那关于今天的一切,关于他们父子之间的一切。
“回去吧。”赫连勃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屋去。
赫连仲绶点了点头,转身扶着曹月娘回屋去了。
一瞬间,在那侧殿宫门前,那冗长的宫道上就剩了顺喜儿和赫连勃两人,那廊下灯笼透出来的光,将这二人的身影在这雪地里,各自拉得长长的。
雪势依旧,顺喜儿低着头,瞧着那些雪落下来,悄无声息藏进了赫连勃的影子里。
自己脚下的影子,就那么挨着赫连勃的影子,很近,然而却始终隔着些距离,一两步的距离。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涌起了一番冲动,他有些想要靠近对方,哪怕只是靠近那雪地上的影子,更哪怕仅仅是眼下这么一瞬间,一小刻。
顺喜儿知道,实现眼下自己的这个心愿,只不过是一两步的距离而已,然而他却是没有勇气踏出这一两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身影慢慢的动了起来,然而越过自己,往前走了过去。
跟在赫连勃身边,顺喜儿依旧是微微的弓着身子,低着头,用灯笼照着他脚下路,看着他一步步的踩过那光洁如新的雪地,印下清晰而又宽大的脚印来。
那是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脚印,是曾经自己在东宫门口跪迎的时候,瞧过了无数次的,是那样清晰的深刻在记忆里,亦是关于他曾经是谁的有力证明。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
顺喜儿很清楚现在自己的身份,只是越清楚,那胸口,确是更加清晰的,满溢着仿佛要将理性吞噬的苦闷。
他沉默着,赫连勃也是沉默着,两人就这样安静的走过那些宫道,直到近左银台门时,赫连勃突然停了脚步,顺喜儿也紧跟着在他身边停了脚步。
赫连勃瞧着他低眉顺目的模样,很清楚的知道,这是并不是时隔数月的第一次见面,然而却是第一次这样两人独处。
赫连勃还清晰的记得对方泡的茶,如同方才在太子的东宫暖阁里喝的那一盏,还有那些个在自己困倦累乏的时候,备至的那些个茶点和夜宵。
其实在这后宫里,这些并不是最好的,然而却是最适宜的。
它是在赫连勃最需要的时候,刚刚好,恰恰好的在那里。
且又刚刚好,恰恰好的,嵌入他的心中,嵌入那原本除了太子,便是进不去任何一人,一事,一物的心底最深处。
赫连勃只停下了片刻,便往那宫门走去,顺喜儿跟在他身后,待到出了宫门,才瞧见那宫门外是长长的一队侍卫和内侍,还有那专属于赫连勃的舆驾。
花季睦原本是片刻不离赫连勃的身边儿的,眼下也是站在宫门口,瞧着赫连勃出来,他连忙上前道:“奴才伺候主子上轿。”
赫连勃没有说话,也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只是停在舆驾前没有动。
机警聪明如花季睦只在瞬间便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连忙接过顺喜儿手里的灯笼,然后捅了一下他的腰,低声道:“还不快去!”
顺喜儿差点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了,又连忙上前两步,上前扶住了赫连勃的手。只是刚刚挨着赫连勃的手,他的手就被对方紧紧的攥住了,那力道是顺喜儿从未感受过的,大得仿佛要将他的骨头都要捏碎了一般。
不敢喊疼,更是不敢皱眉。
顺喜儿咬着牙一步一步将对方扶上舆驾,如他所想,对方并未因此放开他,而是在他未及从软驾从抽离身子的时候,就突然吻上了他的嘴。
软轿三周有着黄色的软呢盖着,顶上还有华盖遮着,顺喜儿的身子亦刚刚好遮住轿门,外头的人根本瞧不见赫连勃在轿里做了些什么,然而在顺喜儿心里,这一切早已被旁人看得清清楚楚。
和赫连仲绶那孩子气的,带着些温情的亲吻不同,赫连勃是近乎撕咬一般的咬着他的唇,那疼痛的感觉一直从唇间牵扯到心头,勾出了那些他原本想要刻意隐藏的苦闷。
眼瞧着那些苦闷将要化作眼泪滚落,即便明知对方有可能根本不会松开自己,顺喜儿还是用力想要抽离身体。而察觉他那从骨子里透出的拒绝,赫连勃也并没有刻意挽留,很痛快的松开了他。
终得脱身,顺喜儿迅速的退到了一旁,低着头不发一语。
虽则没瞧见什么,但是那轿子里的一切,却是没有一分能够逃过花季睦那成精的眼,瞧着那低头不发一语的顺喜儿,他只勾着嘴角笑了笑,就挥了挥手中的拂尘,尖着嗓子喊了一句:“起驾!”
伴随着花季睦那一声“起驾”,那些原本在雪地站得像石翁仲侍卫和内侍开始步伐稳健的往麟德殿走去。
顺喜儿站在那雪地里,只瞧着在那长长的甬道中那一行人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雪夜里,瞧不见半点踪迹,方才转身进了宫门。
左银台门宫门口的石灯笼里亮着的烛火,仅仅好能照见顺喜儿足下的方寸之间。
赫连勃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还很清晰,刚刚好就在顺喜儿的脚边,只隔着一两步的距离。
雪还在下着,轻轻的,悄悄的盖在那脚印上,薄薄的覆上了一层。
顺喜儿伸出手摸了摸了自己的唇,那唇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啃噬后的余痛,低头又瞧着那脚边大过自己的一轮的足印半晌,他终于往前迈了两步,踩进了对方那留下的足印。
片刻之后,他笑了起来。
为什么,明明只有这一两步的距离,确是让人觉得比那天涯海角要来得更远呢?
远到了,仿佛一生都无法碰触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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