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院中肉香扑鼻,少年盯紧陶罐,目光迷醉。

    容奚行至,揭盖观之,吩咐少年:“肉确已煨至八分,台鲞入内。”

    台鲞为台州特产鱼干,与肉同煨,海陆结合,鲜美异常。

    胡姜二人嗅其味,俱觉馋虫涌动,口舌生津。

    姜卫平于吃食一道,素来无心,然此肴之味,简直勾人神魄,他竟觉光阴难逝,只愿金轮骤落,速至申时。

    胡玉林见其神态,便知其意,不禁笑出声来。

    大郎实乃妙人!

    “大郎先前所言,是何器物?”姜卫平意图以此转移注意。

    容奚坦然一笑,“实不相瞒,我喜吃食,觉菜肴单一,便琢磨新意。曾有幸见一奇书,其上言及,釜薄火旺,可爆炒之。”

    “爆炒?”

    “釜薄?”

    胡姜二人同时出声询问。

    胡玉林在意烹饪技艺,姜卫平在意铁釜工艺,面对两人疑惑,容奚笑道:“奇书如此言之,奚也未曾见识,思及守原兄技法精湛,便想着一试。”

    “莫非煤球煤具,亦是大郎从奇书所得?”胡玉林眯眼笑问,一针见血。

    容奚微笑颔首。

    这些巧思,本非他想,他借鉴一二,不敢自揽,便言及奇书一事,不论旁人是否信之,他自心安。

    胡、姜显然不信。

    若真有此奇书,怎会唯大郎一人知晓?想必是大郎不愿木秀于林,与人藏拙罢了。

    怪不得京中之人俱言其恶。

    思及容奚身世,生母早逝,继母持家,倘若声名显达,恐会遭人暗算,如此自毁名声,实非常人所能忍。

    胡姜二人感佩非常,对容奚更生怜惜。

    容大郎不过二八,他们皆已弱冠,年长几岁,当尽心护之。

    思及此,二人不再询问,姜卫平回道:“大郎言之薄釜,待我归去细思,若得成品,当首告于你。”

    容奚知薄皮铁锅之推广,与冶铁技术息息相关。

    大魏产铁量少,一为造制农具,二为武器铠甲,如此,民间无铁可用。

    若冶铁之术提升,民间多用之,铁锅当应运而生。

    掌握冶铁核心技术的,是为官营。姜卫平技艺虽精湛,但到底冶炼之术稍有不足。

    容奚知冶铁原理,至书房取纸,递与姜卫平。纸上所言,较当今冶铁之术,稍高一筹。

    姜卫平精于此道,见之深受触动,沉浸其中,静如泥塑。

    及申时,台鲞煨肉烂熟。容奚揭盖瞧之,浓香四溢,喷涌而出,唤醒醉于妙法的姜工。

    刘和适时捧上食案,置漆盘于其上,盘中麻饼、汤羹俱备。

    容奚坐于主位,胡姜二人相对而坐。

    三人分食罐中之肉六分,余者皆予刘氏祖孙。

    祖孙二人感恩戴德,遂退至灶房,自不必说。

    胡姜二人执箸品尝,心神刹那迷醉其中。肉质鲜嫩软糯,入口即化,台鲞之咸鲜,豕肉之滑腻,相互交融,只觉齿颊留香。

    其中葱椒香蕈点缀,淡其腥,调其味,增其色,简直神来之笔。

    两人就此佳肴,啃食数张麻饼,及腹撑难行,方遗憾停箸,无奈起身。

    “方才未见大郎多食,这是为何?”胡玉林捧腹立于廊下,好奇询问。

    分肉之时,容奚不过两三块,余下皆被胡姜分刮,且容奚仅食一饼,食量颇浅。

    容奚闻言无奈,以手指面,回道:“奚胖硕,行事不便,故欲缩食减重。”

    他肤白如脂,于暮色霞光中,隐现光泽。虽丰硕,然质洁韵美,气度非凡,令人见之忘俗。

    “比之初见,大郎已清减几分,务必保重身体。”胡玉林诚恳关切。

    姜卫平亦连连颔首。

    “我自知轻重,二位兄长不必担忧。”容奚见二人欲返,便送至宅门。

    若非尚存理智,胡玉林真想日日于容宅用食。

    三人依依惜别,胡姜二人正欲登车,却见一胡氏健仆飞奔而来,满头大汗,神色惊惶。

    “郎君,速归!”

    胡玉林正色问:“发生何事?”

    健仆凑近低语,三人皆可闻其言。

    “帝崩。”

    魏主逝,风云起。盛京局势,扑朔迷离,暗潮涌动。

    容奚远在青州,未受丝毫波及。只需着缟素一月,以表祭奠。

    里坊廛肆,丝竹管弦皆默,美裳华服尽退,无人敢吟歌旋舞,煮酒论琴。

    为免生出事端,胡玉林不再来访容宅,只暗中筹备扩煤一事。姜卫平闭门造器,誓必研习冶铁之法,不负容奚所托。

    临溪镇静如深山,百姓不敢喧哗。

    容宅坐落于镇西偏僻之地,虽院落不小,然近无邻舍,远接山田。宅中仅一主二仆,日夜门宅紧闭,无人问津。

    容奚倒也乐得清静。

    刘子实启蒙一旬有余,志坚意定,然天赋有限,难解书中之意。容奚便侧重认字,少年每日临摹学习百字,翌日测之,记者不过十一二。

    即便如此,容奚亦感欣慰。

    又过数日,逢雨夜,一行人潜至临溪。

    数人借宿,不愿引人注目,当以孤零静僻之宅为先,故容宅落入其眼。

    灯豆摇曳,秋雨缠绵。容奚浅憩于榻,意识渐远。忽闻窗棂声响,似有敲击之音,于雨夜朦胧传至。

    容奚静默片刻,声音依旧入耳,他起身临窗,见窗纸破落,一尖锐鸟喙,破窗而入。

    白色飞禽雄踞窗台,黑漆双眸,乍然与容奚对上。

    它似通人性,见得容奚关注,便将口中之物吐出,竟是一纸团。

    容奚接过掀开,其上字迹歪扭。

    “君仁心宽厚,请允借宿。”

    他捏纸抬首,与白鸟对视,鸟首微歪,似在讨好。

    容奚思之,雨夜行客借宿,不愿喧扰,以鸟传信,定有所忌惮。

    他是开门迎客,还是漠然以对?

    冰凉雨丝,透窗而来,容奚恍然回神,决定随心而动。能以此种方式,寻得主人意愿,定非恶霸之徒。

    他伸指抚禽之首,继寻来雨具,随白禽至偏门。

    门栓卸下,陈旧木门吱呀开启,容奚面容深藏斗笠之下,于漆黑夜色中,看不真切。

    他嗅到一丝血腥之味。

    门外之人极为欣喜,正欲启口言谢,却听宅中主人,淡然出声。

    “客欲备赁金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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