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
她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再醒来时外边黑蒙蒙的。辞辞披起衣裳走到窗前,书房亮着灯。知县大人一直没有出门,他在做什么?连饭也不肯吃。
到了后半夜,书房的灯还亮着。辞辞坐不住了,深吸一口气,提着灯笼出了门。
今晚的月亮一半隐没在乌云下,长长的走廊里静悄悄的。书房重地,她以往能避则避,今晚逼不得已才来一看究竟。
十一十二居然都不在。
她推开门,条案前没人,棋盘前也没人。
“大人?大人?”
无人应声。
辞辞想了想,转向最里头那个小小的隔间,知县大人有时候会累了乏了就歇在此处。
书房外。月光惨淡。
十一从黑暗处走出来:“公子说了不见人。咱们就这样放她进去,能行吗?”
十二拿了坛酒来递给他:“放心吧。辞辞姑娘来劝,公子总能听进去一些的。”
“但愿吧。”十一仰头喝了一大口,“生了病不吃药怎么能行呢。”
辞辞踏进里间果然寻见了人。
她走近。榻上的人紧紧闭着眼睛,呼吸粗重又紊乱,情况很糟。辞辞拿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好烫。”她飞快地抽回手,掩不住的担忧。
随后又奇怪,叶大人这样病着,身边居然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叶徊病了,连人近身都没察觉。
昨夜那胆大妄为的女子潜在房中给他下了药,他在冰水里泡了半个晚上,后半夜发起烧来。浑身滚烫,头痛欲裂。偏使起性子来,不肯召医也不肯吃药。
叶徊,准确的说是郁南淮,他摒退人手,一个人半昏半醒地躺着,倏忽觉得自己回到了嘉定二年的那个冬天。
46.回忆
嘉定二年, 冬。
今冬的第二场雪到来, 朔风刀割一样划在人脸上。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缓缓流动的湖水冰冷刺骨,一点一点地吞噬他的生机。那种无力的窒息感,他永生难忘。
那时他是一国储君, 刚刚出阁读书, 一向严厉的母亲未免落人口实放松了对东宫的监管。再来, 这也是对他的考验。既然走上这条路, 往后的明枪暗箭多着呢。
一日古板的太傅讲学,他偷跑出来看湖里冰冻的锦鲤, 还好兴致地接了一朵雪花在手里。轻飘飘地呵出口气,柔弱的雪花立刻化为水珠,带给掌心一丝冰凉。最不设防的时候,身后一股力量狠狠推了他一把。
沉下去的瞬间他看见了岸边一闪而过的蓝色身影。那是宫中最末等宫人的服饰。
当时他喝了好大一口寒凉的湖水, 以至于口鼻都被占满,想要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落水后沉浮一阵才被循着踪迹赶来的侍卫发现救上岸。
被带回来后他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 烧得迷迷糊糊。母亲随即赶来, 抱着他哭了一场,絮絮叨叨诉说为人君为人子的责任叫他挺过来。
彼时他虽然病得昏沉,但意识犹在,受病痛折磨,又想着做母亲的儿子这样辛苦, 不如就此死了, 倒落得个干净。因此旁人灌药灌不进, 水一类也不肯喝。
他脸色灰败地躺着,等待即将到来的解脱。到后来,他甚至看见了半空中父亲的虚影,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神情悲悯地看着他,朝他伸出了手。
大殿里吵吵闹闹的,无数人的血和泪唤回了他残存的神志。信佛的母亲将他身边的人杖责了个遍,言语威胁那帮太医院的老人,转身回来又怨父亲留下他们孤儿寡母面对恶狼忒无情。
半空中的父亲摇摇头,从他眼前消失了。他用尽力气睁开眼睛,朝母亲所在的方向望过去,她那两鬓的霜白直直撞入他的眼眸。她不过二十九岁。
“药……”他清醒道。
母亲听到动静急急奔过来:“要,要什么?”
“吃药,我吃……”
“好,好!拿药来!拿药来!我儿我儿……”母亲喜极而泣,紧紧抱着她险些失落的珍宝。他咳嗽了两声,艰难地回抱母亲,惊觉她比从前更加消瘦。对不起。他喃喃道。
他还在病中,宫里又传出紫华宫淑贵妃所出两位皇子相继夭折的消息。没过多久,外头又有消息,从来荣宠的舒贵妃疯疯癫癫地住进了冷宫。
打小儿亲近的叔父来看他。他看着这张和父亲相近的面容,在心底默默地哭了一场。短短几日,叔父的两鬓也落了霜,背脊居然也弯了。
做皇帝原来这样累吗?他突然有些后悔。随即又想起母亲。他怎么能够后悔。
母亲随后以祈福的名义搬进了佛堂里,凭他怎么闯怎么闹都见不到。
新年的时候,是最后一面。他什么也不顾地跑去。她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只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他知道,母亲那是在哭。她舍不得他。
宫里的钟声肃穆地响了十四下,他将性子里带的活泼和跳脱尽数埋葬在那个冬天。难熬的冬天过去了,他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
既然是母亲的希望,那他便这样活罢。人说天家亲情淡薄,他愿意为这淡薄的亲情活着。如今叔父和朝臣每每提起他来,都称他是出色的储君。
别离十三载,他从未偏离。他做得这样好,倘若母亲还在,她会开怀吗?
“母,母亲……”周身忽冷忽热,床上的人似乎遭遇了什么可怕的梦境。
辞辞凑过去:“母什么?"
这人惊醒狠狠推了她一把。
“滚。”他说。
“大,大人?”凭他冷言冷语。她没有退。
“滚。”他又重复了一遍。
事已至此,辞辞哪里还看不明白。叶大人明明病了,却迟迟不愿请医问药,想必底下人拗不过他,远远地躲了出去。这病症来势汹汹,外力干涉尚且需要时日,哪里是硬扛就能过去的。他竟这样不肯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咬咬牙:“大人病了,无论如何,先请大夫过府!”
叶徊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人,虚弱地撑着额头,道:“出去。”
“大人若是不允,民女,民女便长跪不起!”事态紧急,辞辞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主意了。心道哪怕事后他要赶她离开她也认了。届时她离他远远地,也就不会对一个可望不可即的人动心了。
“请大人速速就医!”
“出去,咳,咳……”榻上的人不住地咳嗽,嘴角隐有血丝。他的嘴唇因病失了颜色且干裂着,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憔悴。
辞辞站起身,流着泪决绝转身,道:“我去外面跪着,绝不碍大人的眼!”
“站住。”
辞辞果然站住。
“叫十二进来。”叶徊挥挥手,苍白的面容染上无奈。他再如何,也不会同亲近的人置气。
事情有了转圜的余地。
夜色浓重。辞辞走出来,果然见十一十二杵在门口。这二人围过来,冲她抱歉地笑笑。
辞辞紧着传达叶大人的意思,十二听了忙推了推十一,十一便说去请早就候着的岑医官。今晚辞辞若是不来,他们也会想办法请岑医官给公子诊治,哪怕事后因为违逆遭到惩处也在所不惜。
十一带着岑医官匆匆返回。
岑医官早就透过十一十二的述说推出了病情,入内诊断不过求个心安。
辞辞退到外间守着,得了方子便到小厨房煎了送来。小厨房里药香四溢,守在扑腾的药锅前,辞辞忽然想到:大人不肯就医,莫不是嫌药苦?她这么想着,抓了把蜜饯包在手帕里。
折腾了这么一场,东方已经透出了白光。知县大人喝了水恢复了些精神,正与在场的几位说话。
“病了这场实在凶险,症候小如风寒也是拖不得的,公子往后断不可如此。”岑医官拱拱手,提着药箱离开了。
这时辞辞端着黑乎乎的苦药汁子走进来:“大人。该喝药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有多忐忑。叶大人讳疾忌医的模样太凶了。
叶徊穿一件雪色的中衣,伸手够到药碗,一饮而尽,末了将空碗朝向她:“可以了么?”
居然不是嫌药苦么?辞辞摸了摸袖子里没有送出去的蜜饯,带着空碗退出去。浑然不觉身后有道目光正追随她的背影。
知县大人收回目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岑医官开的方子果然对症,他喝了药,睡一觉后发了汗,发热和头痛的症状逐渐减轻,体力也回复不少。
退热好比行军打仗,讲究的是兵贵神速。药每两个时辰喝一回,连喝四次之后,头疼脑热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辞辞尽职尽责,每两个时辰出现一次。药端到面前来,病人总是干净利落地饮尽,表现地非常配合。
不是嫌药苦又是为着什么呢?辞辞觉得纳闷。那碗药闻起来就很苦,她每次走出来都要往嘴里塞一颗蜜饯。
叶徊总见她在眼前晃,有次打趣道:“烦人精。”
辞辞沉默一阵:“大人若是觉得我烦,我回去就收拾东西离开。”
知县大人听了皱眉头:“谁说要赶你走的?”
想起病中的态度,只得承诺:“我不会赶你走的,不必胡思乱想。”
“谢谢大人!”辞辞心里既开心又纠结。想想还是开心多一些。
……
知县大人这几日病着,辞辞便开始寻思食补。
可她对于药膳这方面的了解实在太少,偏府里的岑医官神龙见首不见尾,翻书又只能看个大概。思来想去,她去城里的福人医馆找坐堂的黄老师傅讨教。
一日她去买膏方,又是下午还是阴天,馆里冷冷清清的,这样才好缠住老师傅聊天。
正经话还没聊上几句,有个小厮打扮的人寻来,在柜台前扯了黄老师傅便要走:“您老快同我去吧,我们家老爷不好了!”
黄老大夫一大把年纪,瞪大眼睛瞧了这人半天愣是没瞧出什么名堂,只能开口问:“小兄弟,不知你们家老爷是?”
“城南的阮老爷啊!”
一旁的辞辞眼皮一跳:“城南,哪个阮老爷?”
那小厮便拿看乡巴佬的眼光看她:“城南还有别的阮老爷么!阮平阮老爷你不认识么?”
47.读诗
阮平阮老爷不好了?
这是好友的父亲, 辞辞闻言愣了愣, 却听那黄老大夫捋着胡须道:“我前天才去过府上, 阮老爷就是寻常的伤风咳嗽,如何就不好了?小子夸大其词!”
小厮恼了:“是不是夸大其词,您老去看过不就知道了!”
老大夫这便收拾东西跟人走了。
天儿阴沉沉的, 为着不淋雨, 辞辞拿了膏方便回。知县大人病中, 减少了手上的正事, 便常召她眼前来过学院夫子的瘾。
辞辞对于此事已经具备了平常心,今次给他炖了川贝雪梨当做束脩。雪梨滋养肺部和嗓子。
“天冷存不住热气, 我来的路上已经耽搁了,大人快趁热喝。”辞辞端着汤盅走过来。
“放下吧。”他如今的声音有些嘶哑,在辞辞听来倒像是被人拿羽毛在心上挠痒痒。一下又一下,轻轻柔柔, 撩动心弦。
辞辞不敢受蛊惑,主动退开几步, 转到身后的书架上半掩饰地随手翻书看。叶大人喝甜水儿的工夫, 她趁机返回封皮看清手里这本书的名字。
《乐府诗集》。
诗者可雅可俗,读来朗朗上口,辞辞喜欢读诗,便就此安然地翻看。
雨过天晴,充裕的阳光涌进来, 少女微微倚在木架前, 身后是浩瀚的书海。她扯唇或蹙眉, 跨越时间的洪流,将自己融入或悲或喜的字里行间。
读诗使人共情。
叶徊偶然间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他征了怔,忽然想起一句极契合的诗来: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有这么一位美丽的姑娘,她的眼中盛着一汪秋水,清澈明亮。她的举动娇柔烂漫,莞尔而笑,心地多么善良。
“有美一人……”他鬼使神差道。
辞辞望过来:“大人方才说什么?我没能听清。”
这人咳嗽一声,遮掩了失态:“没什么。静心读你的书。”
“哦。”辞辞于是低头翻书页。
不多时她鼓起勇气出声唤:“大人?”
条案前看书的叶大人抬眸:“何事?”
“绿树始摇芳,芳生非一叶。何解?”她求教。
愿意问问题这是好事。叶徊笑笑,点拨她:“摇之一字,说明此时有风。芳者,香气也。”
得了提示这两句诗的意思便不难猜了。
春夏之交,温暖和煦,万物复苏,树木自然而然开始变绿。这时候微风吹过,满树便散发香气,散发香气可不是一片叶子的功劳。
辞辞眼睛亮了亮,这回果然读的通了:“谢谢大人教我!”
叶徊避开她那对明亮的眸子,言语鼓励:“不懂便问,这样很好。”
今日的知县大人这样好说话。辞辞独自看了几页又来问:“大人,浮生速流电,倏忽变光彩。何解?”
“此为感慨人生之句,说的是光阴飞逝,转眼由少年至暮年。”这句其实浅显得很,他语调缓缓地同她解释。
“居然真的是这样。我还当我想错了呢。”辞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书房里的两人各做各的事,偶尔才有交谈。辞辞遇上新的问题当场就问,倒也方便。
“大人,这首诗的后头两句看不清了。”
叶徊喝了口茶:“将前两句念给我听。”
“悽悽,悽悽复悽悽,嫁娶不须啼。”她的声音在抖。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叶大人不假思索道。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辞辞重复了一遍,“我记住了。”害怕被看出端倪,她飞快地翻过了这一页,一颗心像被蜜浸过一样甜。
她执书的手微微颤抖。这一刻,她清醒地觉得自己卑鄙又坏心眼。后面的诗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捧着书本装腔作势。
女孩儿好久没再问问题,书房里渐渐安静下来,外间再如何的嘈杂,也影响不到这里一星半点。知县大人素来喜静,今次却有些不习惯。
他揉了揉鼻子,轻咳了几声,用来打破氛围。</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