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伯母拦了她:“别, 你站着就好,我也不肯做了, 回头叫俊生来弄。” 她说着, 真就将手头的物事儿随地放了,拍拍手从地里走出来。
这竟是个性情中人。辞辞见状笑了,又问:“俊生哥回来了吗?”
“快回来了吧。谁知道呢。”提起来她伯母就要发牢骚,“再不回来,这新郎倌儿让给别人做得了!”
辞辞没说话, 返回去打了盆水给她伯母洗手。她伯母过来洗了手, 牵她回屋里头到炉边坐了, 隔着门喊她伯父烧水泡茶。
“怎么看着又瘦了?”
辞辞笑了笑,绝口不提从家里出来后病了一场,只道:“大约是天冷犯懒,懒得吃东西。”
“瞧你。”她伯母摇了摇头,“天冷才应该多吃,吃饱了浑身暖乎乎的,做什么都有干劲。”
“是。”
……
中午这顿辞辞下了面,拿肉片和芋头做的卤,还不忘调洋芋吃。收拾过又和她伯母坐在一起聊天,聊了俊生的亲事,顺其自然又来说她的。
“十年前住隔壁的乔家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的。”炉边暖和,还有瓜子磕。辞辞乐意陪她伯母追忆往昔,“他们家从前老送枣子给我们吃。乔家婶子泡的酒枣的味道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又甜又糯,吃了会醉。”
看模样就知道她是真的馋人家的枣子。
“原来你都记得啊。”她伯母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记得你乔家哥哥吗?他比你大两岁,叫伯言的。”
“这个我也记得!”辞辞想了想,肯定道,“我记得他爱读书,从来不跟巷子里的孩子一块玩,大人都爱夸他文雅有才。”
“有一次我把跳绳绑在门口那颗树上,另一头就绑着他,他捧着书坐凳子上替我撑了一下午。把我给美得呀……”
“你啊你……”赵家伯母搂着她哈哈大笑,不经意地提起正经事情,“那你觉得他怎么样啊?”
“他,怎么样?”辞辞觉得奇怪,“他们家早搬走了,大了我倒没再见过了。”
“他们家现在住在城西。”她伯母捉过她的手,“辞辞啊,你想见一见他吗?”
乔伯言也是因着三年孝期耽搁了婚事。赵家伯母去瞧过,这孩子为人不错,有学问又肯上进。最要紧的是他对辞辞有意,早先就曾托过媒人。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辞辞再反应不过来也就太迟钝了。这其实是男女之间相看的意思。明白了这一层意思,她便低着头不肯继续往后说了。
赵家伯母一时搞不清楚她是害羞了还是不情愿了,只能巴巴地等着她重新表态。
辞辞没叫她失望,别扭了一会儿又重新钻回她伯母怀里:“伯母,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这话说得极小声,蚊子哼一样,但足够叫人听真切了。
“你说,有喜欢的人了?”她伯母愣了愣,随即又笑,声音激动地带颤,“这,这是好事啊!”
“哪家的孩子?家住哪一块?和你差几岁?我问你,他也喜欢你么……”她又哭又笑,极欣慰地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这一连串的问题辞辞实在不知道该从何答起。
这时外间忽然传出一阵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这突兀的动静简直像是辞辞的救星。
“什么声音?”辞辞想起身出去看看。
她伯母按住她:“不用说,是巷子里那条臭猫,小畜生一定又打碎我一只花盆。”
“辞辞,老实答我的话。”她严肃道。
辞辞无法儿,只得道:“伯母等一等我,等我想清楚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她伯母听了叹口气,爱怜地揉着她的脑袋:“好孩子,放心吧,我这就替你回了乔家。”
辞辞破涕为笑:“伯母真好。”
“只盼你早日请我见见你口中那人。”
屋里越来越热。辞辞红着脸跑出去,走到外面发现俊生回来了,他风尘仆仆,正弯腰收拾那一地的狼藉。外头果然损失了一个大花盆。
“俊生哥,你见到外头有猫乱窜吗?”
“没见着。”俊生笑着摇摇头。
辞辞忙问他用过饭了不曾。
俊生说是路上已经买面吃过了,又瞧见她的脸色,关切道:“阿辞,脸怎么这么红?”
辞辞咳嗽一声:“屋里太暖和了。”
屋里随即传出她伯母开怀的笑声。
下午天儿渐冷了,真正需要挨着暖炉过活。
辞辞这几日正来葵水,懒洋洋地在床上躺了一个时辰,不多久又嫌闷,穿好衣裳走出去,就在家门口闲逛。
今天的黄昏一片云彩都没有,从头到尾灰蒙蒙的,没有风树梢也不肯动,巷子里也没什么孩子玩耍。辞辞边走边看,胡乱晃到巷子的偏僻处。
前头有人。她下意识地止住脚步。
俊生哥和葛家小娘子正在一处。
葛家小娘子梳着简单的少女髻,踮脚抵在赵俊生身前,俊生伸手搂着她,一下一下地拍未婚妻的背。看得出来,他在安抚她。
两日之后的这个时候约莫就是大喜的日子了。按说新婚之前新妇与新郎倌儿是不能见面的。他们的感情这样好,居然一天也熬不住。
天快黑了。辞辞笑笑,慢慢走回去。
……
两日之后的黄道吉日,花轿盈门,整条巷子里都是热闹。黄昏之时,新人行礼拜天地。
新郎倌儿在前头酬宾客,新娘子被簇拥着送入洞房,辞辞作为小姑子得到新房里陪新妇。新妇年方十五,娇娇小小地套着层叠的喜服,红衣潋滟,四合如意云肩坠着各色流苏垂挂下来。
她和葛家二姑娘此前只见过一面,闹得那样不愉快。往后的相处,辞辞私心求个面子上过得去,因此把她能想到的都做了。这样的日子哪能怠慢呢。
端饭菜回来,葛秋云隔着大红鸳鸯盖头同她说话:“辞辞姐,来家那天我做的不地道,对不住你。”
辞辞愣了愣,道:“没有的事。”
葛秋云在盖头底下沉默片刻:“你嘴上说没有,其实心里还记着呢。是不是?”
“是,你说的没错。”她这样直来直去,辞辞也就直言了,“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就是觉着心里挺不舒服的。”
“对不住。”
“大喜的日子何必说这些。”
新妇道:“若是不就此说开了,恐怕往后你还怨着我。我娘常说,积怨积怨,越积越多……”
“说开了难道就不怨了吗?”辞辞说完又后悔,恨自己嘴快没分寸。
“你说得对。不可能不怨的。”
“那就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辞辞道,“往后咱们都不提就是了。”
“哦。”葛秋云端正坐好,“我出门时哭花了妆,现在特别丑,你,能给我拿个帕子来吗?”
辞辞笑笑,说好。
45.灰心
俊生因着新婚可以在家里多待两天, 辞辞第二天一早便要返回县衙。
辰时天色微明, 扑面而来的冷使人清醒。临出门前她去赵家打招呼, 屋内点着姜黄色的灯,二老正喝新妇敬的媳妇茶。一饮媳妇茶,富贵与荣华。
新妇脱离稚气盘做妇人头, 挨着丈夫坐, 脸颊带两朵红晕, 明艳娇柔, 桃羞杏让,凭谁过来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见到她来忙起身, 呼作小姑。
辞辞赶紧还礼:“嫂嫂。”
赵家伯母见了面上笑意更深,一定要拉辞辞落座:“辞辞这就要出门了?”
“不能总耽搁县衙里的差事。”话虽如此,辞辞还是陪着坐了。
坐下来用碗蜜枣茶的工夫,天际露出微弱的鱼肚白。辞辞合上盖碗, 看了看天色:“真得出门了。”
她伯母只得放开她:“我叫俊生送一送你。”
“如何使得。”辞辞摇摇头,“衙门里事情多, 俊生哥新婚燕尔, 好容易松闲几天,去了少不了被逮着去做事情。别因此怨上我。”
“小丫头牙尖嘴利,说不过你。”
“伯母总不爱出门,往后可叫新嫂嫂陪您多说说话,练练口才。选个好日子再与我一决高下。”辞辞站起来, 重新披好斗篷。
她伯母指着她:“你们瞧瞧这个坏丫头!”
在场的哈哈大笑。葛秋云笑趴在俊生怀里, 末了又觉得人前这样做不雅, 敛衣坐好只当没人看见呢。俊生怀抱一空,放下手,无奈地笑笑。
大家见到新妇这样面皮薄,笑得更厉害了。
辞辞裹紧衣裳出了门子。回到县衙后巷天彻底亮了,略收拾收拾到厨房,做胡辣汤的食材才凑齐樱儿便走进来,倚在灶台前说话。
她神神秘秘道:“你走之后,衙门里发生一件大事……”辞辞果然抬起头:“好事坏事?”
“于我们来说,不好不坏,私底下多个闲话罢了。”樱儿道。
私底下的闲话,那便是与知县大人有关了。辞辞停下手头,同樱儿挨得近些,往她嘴里塞一枚从家拿的蜜饯:“快说快说,发生了什么?”
蜜饯甜滋滋的又有嚼劲,樱儿眯着眼睛十分受用,麻溜将那件轰动的大事说了。
辰州府前任知府冯道安老爷子现年七十有二,致仕以后就在云水县养老,他膝下孙女闺名叫瑞珠的,生得标致模样,如花似玉,其才情品貌在整个西南都排得上名号。
“这样的妙人儿偏偏走错了路,犯到那冷心冷面的知县大人手上,彻彻底底丢了脸面……”樱儿说着叹口气,仿佛真的在为这素不相识的人惋惜。
冷心冷面的形容辞辞却不赞同。但她急于听后话,也就没有表露。冯小娘子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她从前上香时远远地看过一眼,知道传言不假。
又纳罕,这样一位闺阁小姐,如何就同知县大人扯在一起了?该不会……
樱儿便将冯小娘子胆大包天买通府里下人、趁夜色闯三堂同叶大人剖白心意一节说了。
“她自恃美貌,想着趁夜成了好事,又仗着家里渊源,不怕咱们大人不娶她过门。”
樱儿摇摇头:“县尊大人少年风华,公开露了几次面,恋慕他的姑娘多了去了,没见过这样大胆的,居然直接把手伸到县衙来……”
辞辞咳嗽两声:“那大人他,怎么反应的?”
“大人直接叫人把这娇娥丢出去,凭那冯小娘子哭的梨花带雨。随后又清查院儿里的纰漏,拿杖子打坏了好些人……”樱儿捂着胸口心有余悸道。
“哦。”辞辞没听进去后半句,自然也就没有安慰人的相应心意。
“哦就完了?”
“哦。”
气得樱儿推了她一把:“我素日就知道你是个冷心冷肺的,没意思的紧。”
樱儿走后,辞辞在原地愣了会儿,没多久就想到自己一厢情愿的感情寄托。冯娘子这样风头无两的大美人叶大人尚且看不上,不必想,她这样的,更没指望。
再者说了,知县大人出身侯府,侯府偌大的门庭,她这样的民女,再上进几辈子也是摸不到的。
这样一想,不免又灰心丧气起来。
不能想不能想……她转到案板前撕白菜。
稍后三堂传话到,叫她今明两天不必到书房来,也不必费心整饬饭菜。辞辞猜测,知县大人肯定又有大事要做。承诺不去打扰,她便停了手,胡乱吃了早饭,到园子里找樱儿玩。
樱儿还生着她这个呆子的气呢,埋头修剪花叶,当没看见这个人在眼前晃似的。辞辞缠着她道歉,从海棠花前缠到月门前,缠了足有一刻钟。
如此这般。樱儿哪里还有气,正想随意找个台阶下,忽然看见月门一侧的早梅花:“瞧瞧,你的花开了。”
辞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几天前在花市买的腊梅果然开了。黄梅初绽,暗香袭来。
辞辞笑眯眯地道了谢,夸她照料的花木都好,还承诺今明两天想吃什么给做什么。樱儿正奇怪她打哪来的闲暇。辞辞便将传话的内容说与她听了。
樱儿便道:“我们小门小户的,鲍参翅肚不敢肖想,鸡鸭鱼肉总可以凑齐吧。”辞辞正想应下,又听她道:“只是我家新近摆过席儿,肚里现下也不缺这些,不如包顿扁食请我吃吧。”
“想吃扁食还不容易,寻常也吃得。”辞辞笑,“想吃什么馅的?”
“芥菜馅的。”这人想了想又道,“吃独食也不好,要不回头叫上其他人,大家一起帮着包几轮,热闹热闹。”
辞辞也觉得这个主意正,回去准备东西。
午后樱儿果然带着人来,大家一起擀面皮包扁食,在房里热气腾腾地吃了顿午饭。天寒地冻的,樱儿替自己斟了满满一大杯酒,又说饺子下酒越吃越有,撺掇其他人也喝。
其他人身上多多少少兼着事情,白日里是不能沾酒的。辞辞无事,便喝了半杯。下人房里热闹起来,一来二去,又说起昨夜冯家娘子那档子事上。
辞辞从她们的言语中拼齐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那冯家小娘子见了新来的县尊一次便念念不忘,发下一个非君不嫁的誓愿,恳请家中尊长寻机说和。
长辈爱小辈,这又是个值得欣赏的青年才俊,郎才女貌,成了便是一桩美谈。岂料那不解风情的知县大人理也未理。
这才有了昨夜的下下策。瑞珠娘子风风火火地奔着三堂来,衣衫不整地被人丢出来。冯家丢了脸面,自此将家中女孩儿看住了,匆忙给配了人家,不许她再出门惹人闲话。
冯小娘子一颗芳心被碾得粉碎。
知县大人也多了个豪门大户的仇家。
辞辞听罢只觉得肚里撑得慌,笑说原汤化原食,接连喝了两碗面汤。两碗面汤下了肚,胃里头果然熨帖。见她这样,樱儿也要一碗面汤。
辞辞起身去给她盛,又听见人说:“知县大人从昨晚到今天都没有出门,可别是受了惊……”说话的是门房张大家的女孩儿兰兰。
“古时候有人不就是因为好看死的,那个典故叫什么来着?”又有女孩儿打趣道。
“看杀卫玠!”
“对对对,就是这个卫玠!”
大家听了哄笑作一团。年纪大点儿的丫头出面制止,叫他们不要编排主人。想起县尊的威严,大伙儿便不笑了。
吃完扁食把人送走,辞辞便回了住处。外头冷,除了厨房的灶台前,再没有比被窝更舒适的地方了。她脱了鞋袜钻进被窝里,开始时,被窝里冰冰凉凉的,手脚也凉。
后来总算暖和了,她不禁又开始胡思乱想。
叶大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待她这样好,有没有可能……京城侯府的门庭这样高,伯母他们是断断不会同意她给人做妾的,薛姨娘……
辞辞闭上眼睛又睁开。心道大不了将来等他娶妻生子,她便绞了头发出家当姑子去,也不知哪个庵里会收容她这样六根不净的……
再往下想又觉得自己可笑,何苦把话说死,没准往后还会遇上别人呢,断绝红尘是不可能的,将来遇见个互相喜欢的人她必定要嫁的。
她对叶大人的喜欢能维持多久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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