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辞将醋碟子递过来,同他扯几句闲话。
十一侃侃而谈他跨境捉拿一采花贼的丰功伟绩。
“……那采花贼在城里害了好多姑娘,神出鬼没的,可谁叫他遇上了我呢,我循着他的踪迹,一路追到辰州府去,终于在一间花楼拿了他归案……”
“大人的意思是,不必等到霜降后了,如此恶贼,正适合拉出西角门直接砍了。”十一咽下最后一口包子。
辞辞信服地点点头,鹿眼亮晶晶:“大人说得对,正该这样办。”
“我说辞辞,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吗?从前怎么没看出你对我家公子这么推崇?”十一觉得纳闷。过去的沈姑娘对公子的畏惧多一些,现在却不大不一样了。
“知县大人是好官,为人有才华又极重规矩,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受待见……”今时今日说起叶大人的好处,辞辞如数家珍。
十一神色微妙地咳嗽一声:“嗯,首先,并没有人敢不待见他。”
辞辞:“……”
她将叶大人的午饭装了来。十一正好和她同路。
鸣琴堂。
书房里温暖如春。辞辞径自去小隔间摆饭。
叶大人放下卷宗,皱着眉头召来十一:“短短三年,这云水县怎么有这么多良家女子失踪。”
十一早就摸透了此中门道,赶紧回话,也不提前几任知县懒政:“回大人,妇女失踪案内情繁杂,属下只能先理出头绪,将手法相似的做并案处理。”
“比如采花贼一案,有女子不堪受辱在外面自尽,从此失去下落,家人便来报案。而有的,则是因为失了名节被家人私下发落,再来谎报失踪……”
“荒唐!”叶徊眉目一凛,继而冷冷道,“若是再有杀女全所谓声名的,以杀人罪论处。”
“还有一类……”十一犹犹豫豫,终于将那说不出口的说出口,“还有一类,则是倾慕采花贼其人,自愿随其远走的。这也太不像话了。”
知县大人听了一愣,不由气笑了:“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事。”
辞辞也在心中嘀咕了一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又听得十一道:“那采花贼生得一副好皮相,女子身在闺中,见识浅薄,色令智昏,也,也属正常。”
“读书使人明智,该叫她们多读几本书。”沉默片刻,叶大人说。
不远处的辞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然而预感这东西,好的不灵坏的灵。她将饭菜摆好,正准备退出,果然被想到什么的知县大人叫住。
室内香气淡淡,引人舒适。辞辞有些紧张地站在书案前。不久前,她就是站在这个地方描述沈余长相的。这么一联想,她就更紧张了。
辞辞直觉自己很快就会被叶大人当做为色所迷的典型教导天下迷途妇女。可是第一眼观皮相不是很正常么……她忐忑地等待发落。
岂料叶大人只是问她草木状看完了吗。
辞辞闻言松了口气,忙答看完了。
叶徊看着她,眸中带着浅浅的笑意以及考量:“既看完了,回去写三百字的感想交给我。”
“大,大人,我,我不会做文章。”辞辞想赖掉。
若真有那么容易赖掉就好了。
“文章既是阐述心中所想,那么会说话就会做文章。不必费心去求锦绣华章,想到什么,便写什么。”叶徊淡淡道。
“大人说的有理。”辞辞垂下眼帘,放下手,“大人可还有吩咐?”
叶大人从身后书架最偏僻的角落抽出一本书,掀开黑色的封皮,提笔在内页写了几个字。
辞辞大概望过去,他写的是:取其精华……后面还有四个什么字,去其……
“你可知何为精华去其糟粕?”叶大人搁下笔,等着她的回答。辞辞想了想,回答说:“就好比眼前有一个开始腐败的苹果,削掉坏掉的部分,只吃好的那一部分?”
“是这个理儿。”叶大人点点头,指指书册,“拿回去看,看完一样要有感想。”
辞辞只得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然后退出去。
十一看了整场的热闹,觉得好笑,便插句闲话:“公子这是要培养出一位女进士吗?”
“过去是我疏忽了,既然要认祖归宗,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许她长歪了。”叶徊道。
“公子如此苦心,沈姑娘若是得知,必定感怀在心。”
“不求她感怀在心,只求她不要色令智昏。”
十一:“?”他很好奇辞辞姑娘做了什么。
叶大人却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之后调查失踪案,你可留意留意这城中多出的人。”
云水县位置复杂,每日来来往往不知多少暗流涌动,青檀教之人和戎族细作隐于人群,不是那么好找出来的。
“是。”
书房里重新提起正事。
三堂外。老天还是没有下雨的意思,只一味的阴天。辞辞停在走廊里,低头去看那是什么书。
“贤媛集?”她的目光一凝。顾名思义,叶大人果然是在告诫自己。
这才午后天便又黑又冷。辞辞抓着书拐回后院,见两个官差正押着一个枷锁齐全模样潦倒的囚犯出西角门。衙门的西角门一般不开,开了就是鬼门关。
那死囚想必就是近年在城中流窜的采花大盗。
这样堕落上不了台面的人,生出再好的皮相也是枉然,因此辞辞半点不好奇他的长相,抬步就要往厨房里钻。
却见樱儿从厨房里冲过来,一脸怒容,手中抓一把烂菜叶子,转眼掷出老远:“再看!再看剜了你的眼睛!臭淫贼!下辈子记得走畜牲道,你姑奶奶好找几头母猪给你配种!”
辞辞:“……”从前也不见樱儿这么骂人的,想必是气得急了。
两个官差嘻嘻哈哈地推搡着犯人出来,这样罪大恶极的人得到报应,自然要游街广而告之的。
西角门重新阖上。
天气不好半点不妨碍巷子里的热闹。巷子里难得这么热闹,人山人海都等着看这个为祸一时的淫贼伏法呢。
26.家去
这天天黑得格外早。
这场热闹还没有结束,辞辞就得穿过巷子回家去,因为不久后赵俊生的婚事,她向知县大人告了假,申请每晚回去住。
叶大人听到她的说法一愣,想问什么但还是忍住了。他想问什么呢?
辞辞摇摇头,提着灯笼从东角门跨出来,街口有一对年迈的夫妇互相搀扶着,脚边堆叠的黄纸在夜色下窜起燃烧,告慰死去的亲人。
辞辞经过时,听到老婆婆含着眼泪说些什么。她快速走过,抬头便见到了多日不见的赵俊生。
赵俊生在她面前站定,天黑看不太清神色:“阿辞要回去怎么不跟我说?”
辞辞退了一步,晃着灯笼微微一笑:“俊生哥事情多,这点小事就算不说,回去总能见到的。”
“你这趟既然是因着我的婚事,今后每晚回去,我来接送你。”他这样说,没有同她商量的意思。
辞辞到底没再说什么:“嗯。我们一同回去。”一直独自走夜路也不是办法,虽然叶大人就任以来,这城里的治安已经好太多了。
二人沉默着走了一路。
花枝巷。巷子里静得很。
赵家伯母一早便在门口等着,定下婚期后,赵俊生每日不管多晚都要回来。乍一见到辞辞更是惊喜,只顾着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儿子倒不稀奇了。
赵家伯母牵着辞辞,心里头得意得很。她就知道,辞辞是个懂道理的好孩子,断断不会因此同他们生分!都怪那坏脾气的老头子,害她平白忧心了这些天!
“天气越来越冷,辞辞该多穿几件,这手总是冰冰凉凉的可怎么好。”赵家伯母一面说叨,一面朝厅上喊,吩咐赵家伯父去装个汤婆子。
“已经多添了,再添过冬该发愁穿什么了,我每天活动量大,汗不知流多少,就不觉得冷了。”
……
赵俊生在她们身后慢慢走着,脚步也轻快许多。
到了厅上,辞辞喝了口热茶,捂着汤婆子同她伯母叙话,同亲近的人在一处,便有说不完的话。
今晚厅上多点了两盏灯。
赵家伯母手边的针线筐箩里多出几样红彤彤的剪纸,粗略看过去,有双喜字、雀登枝还有鸭子戏莲。辞辞看着筐里那把流利的铜剪刀,跃跃欲试,她却不会复杂的,只能剪对马团花和对猴团花。
“伯母的手太巧,我这样的就叫献丑了。”辞辞闭着眼睛将这片粗制滥造的团花展开,立刻就想丢开手。
“不错了。”赵家伯母见状哈哈大笑,“瞧你说的,伯母年岁摆在这里,若是再不如你,回头该叫人家在背后说小话儿了。”
赵家伯父到厨下热好了白粥,辞辞就着果脯和鱼鲊吃了一碗,开始写给各家的请帖,纸笔是她提前买好的。
她如今提笔写字流畅得很,平民之家的婚贴说来也简单,无非就是写明某某和某某将要合婚,婚礼日期,再加几句浅显的客套话。
赵家伯父走过来,将她写好的请帖拿起来,对在灯下看,笑呵呵道:“写请帖这事儿我还当得买齐东西托个先生,辞辞一来,倒解决了一桩麻烦。”
赵家伯母也凑过来,爱不释手:“辞辞这字儿写得真好,叫我怎么舍得往外送。”又盯着辞辞看了半晌,越看越喜欢:“有了书卷气,人也更灵秀了。”
辞辞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未免字迹飘,于是搁下笔。
这时候赵俊生走回来,也拿来请帖看。他扯着嘴角道:“火已经烧上了,等一等再回去,保管暖和。”
辞辞同他道了谢,接着写帖子。
待到要回去的时候,她抓了几十张大红帖在手里。这是要回去写了。赵家伯母赶紧拦了她:“夜里写字伤眼睛。不急这一时。”
辞辞笑着摇摇头:“时候还早,我睡不着,找些事情做也是好的。”
她伯母便不再拦着。赵俊生先送了两盏灯过去,好叫她屋里亮堂些。
辞辞回到自己屋里,断断续续又写了两张帖,哈欠眼泪便一起来了:“说是睡不着,这么快困了。”大概是这屋里太暖和了吧。她想。
眼皮打架太厉害了,她强撑着回卧室胡乱倒在铺上,没多久就睡着了。呼吸匀称,睡眠深沉。
花枝巷里,一直隐匿的暗卫扫见外围鬼鬼祟祟的人影,心生怀疑,急忙追出去。
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从里侧翻出一床被子给床上的人盖上。那人安静地坐在床边看了辞辞许久,伸手揉揉她的脑袋,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辞辞再等一等,下次一定叫你见到哥哥。”他叹了口气,右眼角下的泪痣是何等的宛转风流。这一特征如果落在光天化日里,将无所遁形。
他替她除去头饰,散开头发,走到外间,吹灭一盏灯,拿起桌上的帖子看了又看,末了遗憾地笑笑:“我原以为,该是我教辞辞读书写字的。被人捷足先登,是我的不是。”
他缓缓磨墨,提起笔来,不计较时间,费心仿了辞辞的字体,将她未填完的帖子尽皆补上。补全之后,他倒了杯茶喝了,又护着灯盏回到里间,捧着本书随意翻看。室内光线昏暗,他也不怕伤了眼睛。
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睡着的人身上。
辞辞睡到后半夜,迷迷糊糊中又迎来熟悉的感觉,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是梦罢?她昏昏沉沉,懒地睁开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又传来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人正从她身边离开。她翻了个身,不肯去管。
阴沉的天快亮了,同天黑没有什么分别。
没有月光,巷子里乌漆抹黑的。赵俊生焦灼地等在偏僻的胡同里,脸色不太好看。他紧紧攥着拳头,向着来人:“你,你怎么敢待这么久!”
来人无所顾忌,玩味地笑笑:“俊生是因为我不同意你和辞辞的婚事?所以意难平?”
“我既娶了葛家姑娘,一定会好好待她的。”赵俊生一派坦荡,瞪着他,“可你又知不知道,阿辞为什么不愿意回家来!”
“哦?愿闻其详。”
俊生被他这轻飘飘的态度激怒,一拳砸在墙上,什么疼痛也不顾了:“她从前总说,总觉得回家便有人盯着她,她害怕。我过去总安慰她是胡思乱想,如今她渐渐大了,哪是那么容易就能糊弄的。”
那人愣了愣,道:“原来如此。”
俊生又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认回辞辞?”
“等那边的事情一了,我便来同她挑明。”这人顿了顿,“你知道的,我的事是个麻烦,辞辞无论如何也不能被牵扯进来。”
“现下待在叶徊身边,对她才是最安全的。”
俊生点点头,难得用上好语气:“万事有我,我在一日,便会看顾她一日。我毕竟看顾了她这些年……”他终究还是住了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徒添烦恼。
来人便要离开。
“等一等。”俊生叫住他,面上闪过一丝挣扎,但还是咬咬牙道,“万柳园的事情你做得太过了,叶知县如今疑上这件事,连从前看好的李刈都不用了。你,小心些。”
“知道了。”他身后的天亮了。
天边总算有了一丝光亮。
辞辞按时从床上爬起来,才披衣裳,便扫见床下掉落一本书。这是,昨晚上看的?她揉了揉眼睛。
待穿戴齐整来到外间,惊见桌上的帖子也写完了。这十来张看过来确是她的笔迹无误。一点印象都没有,想必是最近忘性大,该吃核桃仁补一补。她自嘲地笑笑,扑了把脸叫自己清醒过来。
从窗户望出去,院子里只有厨房亮着灯,想必是赵家伯母正在忙早饭。
辞辞便走出来帮忙。
她走出来,院门开着,原来是赵俊生从街上买了油条和包子回来。
城门楼的钟声远远地传过五响,街上渐渐有了稀疏的人影,城门开启,一匹骏马飞驰而过。
赵家伯母今晨做了一道她老家的花生汤,泡油条吃清甜酥香,配水煎包也别有风味。用完早饭,辞辞便和俊生一道回了衙门。
今天没出什么岔子,很轻松就能度过,白天在县衙做工,晚上家去帮衬赵家将要到来的喜事,往后几日,亦是如此。能够平淡却不枯燥,盖因衙门里多刑事,见闻也丰富。
衙门里前几天新到一位主簿,这主簿年纪也轻,姓方,称叶大人在京城时的故交。方主簿常年同各项繁冗打交道,很快熟悉了县中事务。
累积的庶务得人分担,知县大人便能抽出空儿将视野投下辖下各处。此时值秋收,家家户户人丁齐全,正适合安排一次巡视乡里。
这日黄昏之前,辞辞照例将膳食装了送到三堂。
“今晚不要家去了。”叶大人抬头扫见她,趁机做吩咐。
这是嫌自己两头跑耽误衙门里的事了么?辞辞面上顿时染上紧张,张张口想说些什么。
“不必多想。”叶徊收回目光,“准备准备,后日随我出门。你对周边熟悉,大有用处。”
辞辞随即体会出县尊大人微服出巡的意思。叶大人准她假时一向爽快,这又涉及到公事,她不敢有异议,将心放了放:“是。”
“这一趟要去好几日,回去好好准备。再回来时,准你两天假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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