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进来送得喜楼的饭菜,看到桌上空了的碗,里面干干净净的,居然连汤都没有了。
面呢?十二不敢问。
午后。沈辞辞去看小雨点一家。
狗的食盆空空如也。
“吃的这么干净啊。”沈辞辞摸摸松狮的脑袋,同它说话,“鳗面好吃吗?”
小雨点躲开她,将头甩得飞快,喘着粗气吐舌头。它站起来,肚子瘪瘪的。三个小狗崽也跟着嗷呜嗷呜地叫,十分可怜。
沈辞辞瞪大眼睛:“不是吧,居然不够吃?”
3.取信
前院几个杂役被打发的消息传来,沈辞辞再也坐不住了。
她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先去见见薛姨娘。薛姨娘见多识广的,心中一定有计较。只这单纯的叨扰却不好,她细细包了几样素点心,换了身浅青色的衣裙便往菡萏院来。天高云淡,不冷不热极舒适,翠儿搬了杌子在院门口对着太阳打络子玩,正好领她进去。
沈辞辞隔着一扇虚掩的门不住地朝里张望,心下乱如麻。
不多时,门开了。翠儿小跑出来,脸上不知是尴尬还是歉意:“对不住啊辞辞姐,姨娘今天身上不大好,只能改日见了。”她说着,往辞辞手里塞过一个小物件,只说是姨娘给的。
沈辞辞不好再说什么,把手上的点心递给翠儿,努力挤出一抹笑来:“别的东西倒也罢了,这些小意思请一定收下,姨娘口味淡,最近又不思饮食,吃这几样养一养胃吧。帮我问姨娘好。”
翠儿欢天喜地地收了,挽着手送出来,姐姐姐姐的叫了一路。
离开菡萏院所在的这条小路,沈辞辞摊开手,见到手掌心躺着的珠串儿,最显眼的是它底下坠着的银色小铃铛。她愣了愣,忍不住对着耳朵晃了晃铃铛,也就听见它清凌凌的响动。这是在告诉她“解铃还须系铃人”吗?
不过姨娘为什么不方便见她呢?她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
解铃还需系铃人……
她的战场在厨房里。米饭在锅里蒸着,沈辞辞强打精神整饬了三菜一汤,严格遵循京城那边的口味。她要自己送去,见一见那位系铃人。
知县大人今日休沐,早早地退回了三堂。
十二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个小姑娘,外表看起来,她文文弱弱的,一双怯生生的杏眼,就跟自己家里那个最小的妹妹似的。明明怕生得很,但是为了救一只别人家不要的小猫咪,硬着头皮去交涉,那模样真是可怜又可爱。
罢了罢了,他就替她通报这一回。
再出来果不其然还是用上了他临时想的托词:“大人现在有紧急公务要处理。沈姑娘先回去吧。”
“没关系,我一下午都没事,我可以等,就在这儿等,不会……”她仰着脖子,深吸一口气,声音带颤,“不会打扰你们的。”
十二清楚地看见了她逼回眼睛里的泪盈在眶里。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啊,他想。
沈辞辞理了理衣裳,待在原地低头掰手指头玩。除了这样,她再想不出该怎样缓解眼前的尴尬了。真的太尴尬了啊。
她等了小半个时辰。从脚底下到台阶那里有三十一块条石,其中十五块带花纹的,十六块不带花纹的。那花有六片,花瓣细长细长的。台阶上的廊柱上有四根,廊柱上刻画的是龙凤图案,龙在上凤在下,龙的眼睛是琉璃色的,凤的眼睛是翡翠色的……这一切落在她眼里是从未有过的鲜活。
十二摇摇头,破例又进去了一趟。
沈辞辞站在下头暗暗地给自己比了个耶,翘首望着。
门开了,十二走过来,笑吟吟地看着她:“可以进去了。”他说着让出路来,无比庆幸自己这回总算不用绞尽脑汁想托词。
从原先的位置走到这里需要二十三步啊。沈辞辞忐忑地跨过最后一道门槛。
系铃人,哦不,叶知县背对她站着,穿件家常的绛色袍子,站在那扇采光最好的窗子前,整个人的轮廓都被镀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光,宛若神祗。听到动静也没有回头的意思。
沈辞辞揉了揉眼睛,在离他三尺的地方站定,盈盈下拜:“民女沈辞辞,见过县尊大人。”
叶知县扬扬手,声音透着冷淡:“起来罢。”
“民女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她刻意加重了“小小的”这三个字,“大人若是应了,民女即刻起来。”故技重施。
“呵。”一盏茶的时间里,除了这声冷清的“呵”,知县大人他再无表示。
沈辞辞在地上跪了一盏茶的时间。穷极无聊,只能偷眼数他的脚步挪动解闷子。这人共计走了二十五步。
叶知县从第一扇窗走到最后一扇又踱回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有些事情可一不可二。”
“民女知错。”沈辞辞知道他看穿了自己方才的把戏,心中羞愤,哪里还敢抬头。
“起来罢。”挨到这一刻,这位大人终于发了善心。
“谢大人!”沈辞辞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这回她看清了这个人的庐山真面目。她的呼吸情不自禁地漏了一拍。
新来的县尊大人跟传闻中说得一样年轻。他可真好看呀,可惜她太肤浅了,想不出什么美好的形容词。
这样肆无忌惮盯着人家的脸看,也太逾矩了吧,她赶紧移开目光,将视线随意投放,没过多久又没出息地转回来。自以为做得隐秘。
幸好叶知县此刻没有同她计较的打算,他只是再度背过身去:“说说看。”
““民女,民女……”沈辞辞咬咬牙,“民女想继续留在衙门的厨房做事!”
“哦?”叶知县转到椅子那里坐下,抿了口茶,看着她的目光带了审视,“你凭什么?”这话明明是十足的轻视意味,不知怎的,经由他口说出来居然让人觉得纯粹。他是真的在以能力决定她的去留。
“大人尽可以把我当做自己人。”沈辞辞闭上眼睛又飞快地睁开,挺起胸膛,在心底默默地给自己打气,“今后但凡送进来的饭菜,民女必定不会假手他人,每道工序寸步不离。每餐先替大人尝过,若是有毒有害,就让民女先死!”
这番直白而大胆,但也最有效,拥有直穿人心的力量。更离奇的是,这话居然是从这么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
“哦?还有呢?”更奇的是上首这位的态度。该有多硬的心肠才会不为所动。
“还有……”沈辞辞来来回回地想了一通,倏尔眼前一亮,“民女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此地的情况不敢夸口说面面俱到,但若是往后大人有需要,我必当尽一份心力!”
“只是这些事情的话,外面有一大堆人争着抢着为本官效劳呢。”叶知县不咸不淡道。
“旁人不能做的事情但是我能够做,有,有这样的事情吗?”脑海里突然闪过什么,沈辞辞来不及抓住,控制不住的思绪随着紧张的心情开始到处乱飞。旁人不能做但是我能做,旁人不能做但是我能做,做……
这么想着想着,她受惊似的拿手挡在自己胸口位置,脸色飞红,嘴里磕磕跘跘地默念:“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接下来她严肃地看着叶知县,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一本正经道:“不行!大人,我也不能做!”
再怎么样她也只是个小姑娘,母亲走后又操了许多不必要的心,对事敏感,对人也提防,再正常不过了。
叶知县:“……”他好像知道这女子误会了什么。
“不知所谓。”叶知县被她气笑了,难得有了其他的表情,一脸的微妙,“趁本县失去耐心前,你还可以再想想。”
“不必了!”沈辞辞还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不能自拔,“再怎么想,民女的答案还是只有一个。民女不愿意!”
若不是眼前这个人还算得用,他真的会使人将她远远丢出去。叶知县按耐性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辞辞“哦”了一声,再没有其它举动。
“你好像很失望。”叶知县看着她,凉凉道。鬼使神差地,他竟同她掰扯起这些个没用的事情来了。大约是没见过这么蠢的女子,一时觉得新奇?
沈辞辞随即流露一副洞悉一切的神情:“欲擒故纵谁不会啊,先这么说了,叫我放松警惕,再然后……”她猛地住了口。怎么偏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呢。
听她胡言乱语了一通,叶知县的脸色更难看了,不必说,他开始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了。
最后一次了。叶徊收拾起复杂的心情,决定再给这个姑娘一次机会:“听说你和菡萏院的翠儿走得很近?”知县大人很努力地把她往正道儿上引。
可惜这位的脑子还停留在自己假想的桃色里,闻言一脸地沉痛:“什么?大人你还想要翠儿?”
“你放肆!”叶徊怒,拂袖。
沈辞辞心里苦。她被她的系铃人赶出来了。
十二进来,看见了自家主子阴沉的脸色,暗道不妙。
“你去,跟她说清楚。”叶徊咬牙切齿道,“说不清楚不必回来了。”
他们要推翻从前的案子,势必要从陈姓知县这头查起,只要能够证明陈知县这桩案子系谋杀,这个口子一开,后面三起再不必顾忌。
当日仵作验尸,证实陈知县确系病亡,死因乃是极仓促的“卒心痛”。卒然心痛,痛不得息。能够由强烈的情绪起伏引动。
复验,却在死者的喉咙里发现了大量用药痕迹。附子和乌头这两味药材过量能够引发心悸,做手脚的人该懂得一些药理。喉咙里有而肠胃里没有,明显是死后为人所灌。
这也就是说,有人料定他会重新查问前任知县的死因,刻意做了这样的布置。他的目的是什么,还有陈知县死前经历了什么……桩桩件件都值得深思。
薛姨娘作为此案的关键性人物,身边来来回回却只有一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翠儿,实在不妥。
4.姨娘
在已故陈知县尸身上发现异常后,叶知县隐而不发,为的就是叫那幕后之人着急、出错。
职责所在,十二不敢耽搁,转头就找到沈辞辞,明明白白与她说了知县大人实际的打算。
“所以,大人是想让我跟菡萏院的薛姨娘多多走动?”听完始末的沈辞辞只觉得前途灰暗。
十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比较好奇你跟大人说了什么,他那副表情连我都是头一次见。”
沈辞辞干笑两声:“呵呵,秘密,秘密。”
“什么秘密,连我都不能知道?”十二还要纠缠。
沈辞辞深吸一口气,故作严肃:“大人不让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陈知县溘然长逝,同行的薛姨娘悲痛万分茶饭不思,后来转性想必是从叶大人那里听到了亡夫之死的蹊跷,强打精神只等一个真相。至于那天不方便见面的缘由,沈辞辞大致猜得出,姨娘她这是害怕在人前漏了端倪,误了大事。不过眼下有了知县大人的首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翠儿再来厨房的时候,沈辞辞递了一只绣栀子花的素净荷包给她,好吃好喝地哄她转交给姨娘。
荷包里藏了一枚解开的银铃铛。
午后翠儿再来,一进门便兴冲冲道:“辞辞姐姨娘喊你去我们院里顽呢!”
沈辞辞便整装同她回了菡萏院,一路上有说有笑不提。
立秋以后多云多雨,难得有天全须全尾大太阳的时候,翠儿引着辞辞进来时,姨娘正在院子里晒书。她的精神头大不如前了,人也消瘦的厉害,但总归比前几天恨不得随了去的模样要好些。才子佳人红袖添香是件风雅事,形影相吊归的却是落寞乡,情到浓时的离别更苦……沈辞辞在心底叹了叹。
月前的一个夜间她路过后花园,陈大人从背后搂了姨娘念了句什么诗,姨娘红着脸捉住他的手,小声埋怨他不加件披风就出门。还有一次,陈大人随口说了句厨房的藕粉桂花糖糕味道好,姨娘紧着来学,说是怕老爷往后调了地方再吃不到……多么好的一对眷侣呀。
见到来人,姨娘停了手,挤出笑来招招手:“总算把辞辞盼来了。”
“外子的书都在这里了,今日好容易有精神,天气也难得,晒一晒也好。”她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红了眼睛。
辞辞同她见了礼:“拖了这许久才来看姨娘。对不住。”
姨娘按着她的手心儿:“好孩子,该是我对不住你。”
辞辞当然知道她所指何事,偏又不好点破,只道:“累姨娘挂念,我的罪过。”
一旁被冷落的翠儿便插话:“什么对不住什么罪过,两位只顾着打哑迷,考虑考虑我呗。”
姨娘扑哧笑了,手拿帕子指着她:“小丫头多嘴多舌,还不帮你奶奶把书翻个面儿,一会子还想不想吃饭啦?”
“吃过了吃过了!”翠儿笑着跑开了。她在不远处捧起一本书细细拂了拂。
“也多亏了这女孩儿,有她在啊,我总能开怀些。”姨娘的目光追随着翠儿。
沈辞辞扶着姨娘,随之望过去,也受到触动:“能在姨娘跟前长大。咱们府里没人不羡慕翠儿的。”
姨娘微微扶着额头:“如此蠢笨的丫头,我是一万个不能放她去祸害别人的。”
“翠儿还小。”沈辞辞笑着摇摇头。
“辞辞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撑起门户了呢。”这话说出口,姨娘自觉失言,“呦,你看我,光顾着说翠儿了。”
好在沈辞辞并不在意,她对眼前的美妇人的怜惜更多一些。生而为人各有各的难处,但总归绕不过共情二字。
接下来的时间里,姨娘趁机夸了她前些天送来的素点心,沈辞辞真就一门心思地替她默起方子来。直待到天色晚了,帮着收了书,她便顺势留在菡萏院,同翠儿一起歇在碧纱橱里,盖着被子和小姑娘说了小半夜的悄悄话。
姨娘今日得了两个可心儿的女孩儿在面前玩耍,连日来的苦闷心情稍缓,想要拉着人再叙叙,无奈困意席卷,她便服了安神汤早早地安置了。
菡萏院里落了灯,窗外黑漆漆,树梢轻轻动。还未过够夏天的知了只敢低低地抗议,不复从前的嚣张气焰。
及至后半夜,沈辞辞被渴醒了。她轻手轻脚地探出床帷,想要自己找口水喝。也就亲见了外间朱红镂窗上层叠的纱帘烧起来的情形。
纱帘被火吹得飞起。
火?沈辞辞揉了揉眼睛,瞬间没了懒散,举着烛台奔回去推醒翠儿。翠儿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怪她不看时辰搅扰自己的睡眠,当即就要重新睡回去。
“不许睡了!着火了!”沈辞辞急了,伸手去揪她的睡袍领子。
翠儿看她的神情不似作伪不免慌了:“真,真的啊?”
沈辞辞抿着嘴唇没再说话。那股焦糊的味道业已飘进来了。
二人胡乱披了衣裳跑到外间。火势已经蔓延到木质地板上面了。
“还好发现的早。”翠儿捂着心口,一脸的庆幸。她说着,熟门熟路地跑到水缸前连着舀了好几瓢水往火上浇,沈辞辞正想摸过去帮忙,艳丽的火舌一下子窜了老高,直逼翠儿眼前。
翠儿瞬间被刺得视线模糊,只来得及用单薄的手臂来挡。亏了她身后的沈辞辞眼疾手快,奋力把她拉到一边,总算是躲过了。
小丫头被拉着退了好几步,勉强站定,还想着要把手中的半瓢清水交代出去。沈辞辞赶紧制止她:“快别浇了,这水里被人做了手脚。”
说着,她在空气中嗅了嗅,继而用颤抖的声音肯定道:“水里,混了桐子油。”
突然着火……桐子油……再联想方才的情形,一切再明显不过了。
有人想让她们都死在这里。
“砰――”翠儿骇的将瓢甩出去老远。
前堂看样子是保不住了,两个女孩儿退回到内室,想着先要唤醒睡梦中的姨娘。
可奇怪的是,无论她们怎么唤,姨娘也没有睡意松动的迹象。这种时候,她居然睡得死死的。
翠儿急哭了:“怎么办呀!姨娘睡前喝过安神汤的!”
“我看不止安神汤这么简单。”沈辞辞苦笑,从榻间扶起纹丝不动的姨娘,“来搭把手,趁大火还没烧过来,我们翻后窗出去。”
这间卧室的后窗连着一道月亮门,出去那条小路通往后花园。后花园每个晚上都有专门的护院巡逻,希望能惊动更多人吧。
叶知县睡下没多久就收到了菡萏院走水的消息。他命人浓浓地点了一盏红果玫瑰花茶。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走水?”
十二打着哈欠:“属下勘察了现场,发现是有人利用自制的火弩|箭纵火行凶。”
“抓到人了吗?”叶知县此刻只想听结果。
“人倒是抓着一个,只不过此人一口咬定是他与旁人打赌输了,输的人要在菡萏院的那棵梧桐树上栖身一整晚。”世间竟有如此无聊脱俗之人。十二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仁兄是府里养马的小厮,当晚醉醺醺地藏在树上过夜,后来听到动静想跑,被护院的人按在了当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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