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安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个满身血污的人就是顺喜儿,他快步上前,亲自替他解了绑,又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的确认了身上的伤口,方才道:“喜公公,还好,你没事儿。”
“曹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对他的出现,顺喜儿表示出了不容置疑的疑虑。
“喜公公,你可真是健忘,而今在下已然不是御史臣,只是一介草民。”曹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顾左右而言他,拉扯起别的话来。
宇羽孟凑过来,拱手道:“我们是因为得知者也公公的意外,才匆匆赶来。还好喜公公你没出什么意外。”
“者也?!他怎么了!?”
面对顺喜儿的追问,宇羽孟没有说话,曹安也没有说话,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德安。
两人的沉默,让顺喜儿突然明白些了什么,他抓住德安,猛烈摇晃,追问道:“你把他怎么了?!”
德安原是紧咬着牙关不松口,看到宇羽孟腰间长剑推出五六寸,方才将发生在太守府的一切吐了出来。
顺喜儿和禄敬进了褚和的宅子后,德安想着他此一去便是注定了生死,于是便照着盘算,快马加鞭的往太守府赶,要去跟赵闻介和卫瓯通风报信,栽赃褚和唯恐贪墨皇庄产业的事迹败露,将顺喜儿骗到私宅弄死了。
德安回到太守府,遇见了正在四下寻找顺喜儿行踪的者也。
者也一早醒来,没见着顺喜儿,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瞧见德安从外面回来,便是随口问了一声顺喜儿的行踪。者也的追问,让德安误以为事情已经败露,他将者也骗至房中杀死,而后在外出寻找掩埋尸体的地方时,因为行踪鬼祟被宇羽孟和曹安发现端倪,随即两人便压着德安,带着兵马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顺喜儿原本正庆幸着者也不曾跟自己来这里,便是没有了生死之忧,却没想到,自德安口里说出来的话,犹如一记闷雷,将他心中的小庆幸瞬间撕碎。
一时之间,顺喜儿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仿佛只余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直到有人及时扶住他的手,他方才惊觉自己已经是全身无力,若不是被人扶着,恐怕早已跌坐于地。
“喜公公,虽说这话这时候说不大合适,可是眼下怎么处置褚和和德安才是紧要的。” 宇羽孟在一旁说道。
曹安将他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点着头说:“者也公公的事儿,我也觉得非常的可惜,可是毕竟这人死不能复生……”
顺喜儿的手紧攥着椅子的把手,关节泛着青白,指尖几乎嵌进那木头里去,他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始终出不了声,反复几次之后,方才用嘶哑的嗓音道:“一切全凭宇将军和曹大人安排。”
宇羽孟遣散了闲杂人等,只余了包括他本人在内的三人,共审褚和和德安。
德安除了对杀害者也的事儿供认不讳之外,对于其他便是不再开口。他不开口,褚和也是紧闭了嘴,只字不吐。饶是宇羽孟如何威逼利诱也无法从这两人口中套出任何消息出来。
顺喜儿将曹安带出门外,问道:“曹大人,我倒是建议德安由宇将军带到其他房间问话,褚和则是由你我来问话。”
“分开问话倒是个好法子,只是这样合适么?”曹安心有戚戚的看着他,“而今我已经不是御史臣,这朝里头的事不便过问,宫里头的事儿……我就更管不得了。”
顺喜儿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曹大人,咱们怎么说也算得上过命的交情,理应是无话不谈的不是?”
顺喜儿那话虽则是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不外就是想让曹安自己把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的原由说清楚。
曹安心里也非常清楚这一点,只是在是否该吐露实情的态度上,他显得非常犹豫。思量再三之后,他终于还是决定将前因后果告知顺喜儿,谁叫人家是自己一家老小的救命恩人呢?
“我是依着谷阳吩咐,在辞官安顿好家人之后,便来的这里。”曹安如是说。
“谷阳?”顺喜儿皱起了眉头。
“嗨,瞧我这脑子!”曹安啐了自己一口,“谷阳就是小竖,那是他进宫前的名字。”对于小竖的过去,他倒是没有多一句的嘴。
曹安告诉顺喜儿,去年小竖来燕丘,查到皇庄的账目有异,但是因为在燕丘停留的时间太短,并没有查到太多的线索。这次由着自己辞官,小竖特地央着自己来这里帮忙暗中调查。
褚和是宫里的太监,本就由着宫里的管辖,曹安只能从其他渠道旁敲侧击的打探消息。不日之前,便是查到一些眉目,说是褚和私藏了一些账本在私宅里,曹安顾及他是御马监的人,所以便去找了宇羽孟商量,没想到正巧就撞见了德安谋杀者也的事,于是便就趁着这个名号,来褚和府上兴师问罪。
顺喜儿沉吟了片刻,问:“宇将军不是应该全权听卫将军调遣么?”
曹安被顺喜儿的话惊得冷汗都下来了,他连连的擦着额头上的细汗,却支吾着不敢再说半句。
“曹大人,我觉得你还是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 顺喜儿说着板起了脸。“宇将军不可能听你差遣。”
曹安咽了口唾沫,依旧只是擦着头上的汗,眼瞧着顺喜儿根本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放过自己,他才央道:“喜公公,这事儿您真的别再问了,我不会回答的。若您真是想知道些其他的,我还是建议您直接去问小竖公公来得合适。”
曹安辞官,小竖安排他来查褚和的事,虽是有可能,但是在顺喜儿看来,动机却可疑得紧。
盘算一番后,顺喜儿道:“既是这样,曹大人,宇羽孟将军的事儿,就当我没问过。至于褚和那边,皇庄账目的事我也帮你问个清楚,只不过我这里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要褚和单独谈话。”
曹安忙道:“褚和原就是宫里面的人,喜公公你亲自问询,理所应当。”
两人商量完之后,便是一同返回了房间。很快的,德安被宇羽孟和曹安带到了其他房间,而褚和和顺喜儿则是单独留在了前厅里。
房间里没有旁的人,顺喜儿亲自上前替褚和解了他身上捆得严实的绳索。
褚和揉了揉自己被勒出红印的手腕,看着他,道:“喜公公,你倒是不怕我对你做出些什么来,然后逃走。”
顺喜儿坐到椅子上,翘起腿看他:“你不会做的。”
“何以见得?”
“因为你并不想杀我。”
褚和“呵呵”笑了两声,道:“那您可真是看走了眼,禄敬干的事儿,是我吩咐的,只不过我倒是没有想到他居然被你干掉了。”
“关于这一点,我并不否认。”顺喜儿道,“但是,在那之前,你应该是有很多机会,我很好奇,为什么你犹豫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褚和挑着眉头看着他,“我现在唯一确定的是,我很后悔。我本就应该在你入燕丘的时候,就应该把你除掉,不然,我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如果你动了手,坐在你面前说话的,的确不会是我,而是其他的人,比如……”
“比如?”褚和冷笑。
“褚和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很清楚。花季睦不过是想借你的手杀了我,他留着德安和禄敬在我身边,一是为了防你跳反,其二也是为了在陷害你的时候,有两个站在他身边的人证。所以,就算我死了,你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左右不过是个死而已。”褚和依旧只是冷笑。
顺喜儿点了点头:“是,左右不过一个死字而已。咱们这种太监身份,入宫去本来也就是当作死过一回的了,活下来的,剩下的这些年岁,也权当是老天爷赏的。可那宫外头的人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父母,兄弟,子侄,又何其无辜?”
“难道你以为我现在这种状况就可以让他们逃出生天么!”似是被人戳中痛处,褚和的眼睛泛起了一些血丝,他的嗓音也变得沙哑了起来。
“花季睦现在还在京城的皇宫里,这里发生的一切,也还没有传到他耳朵里。”顺喜儿道。
褚和低下头,他的双手紧握成拳,虽看不到他的脸,顺喜儿却知道他眼下内心正是天人交战,左右为难的时刻,于是又继续道:“我会在皇上面前为你的家人作保,并令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褚和猛的抬起头,他看着顺喜儿,自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花季睦忌惮你也并非没有道理,似你这般是口舌了得,手段也了得的人,宫里头除了你也就剩下那个小竖了,可你却偏又不是跟花季睦一条心!”说道这里,褚和突然又正色起来,他看着顺喜儿,认真的问道,“喜公公,这次你来燕丘,究竟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着福王来。”顺喜儿回道,然而他却没有打算告知对方自己和小竖的谈话,以及关于那朝中暗流涌动的局势。
褚和皱起眉头,又问:“不是为了御庭园贪墨一事?”
顺喜儿摇了摇头,“我并不清楚这一事,更何况,皇庄贪墨一事,原也应该由着御马监协同司礼监派专人调查,我虽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可进的时日不多,终究说起来也没这个职权。”
闻他所言,褚和当下便是捂着脸,哈哈大笑了起来:“当真是被这花季睦给摆了一道。你出宫前没有多久,他给我寄了一封密函,密函中交代我,你是为了皇庄贪墨一事而来,要我当心你。最开始我很犹豫,尤其在德安和禄敬催促我对你下手的时候,我便更是有些怀疑。可这贪墨一事儿,哪里有自己说出口的。今日,我原本就打算那样放你回去了,却没想到提了天和的房契。”
“天和的房契怎么了?”顺喜儿追问道。
“原也不是了不得的事儿。”褚和道,“他家原是这里最大的皮草行,每年边市,数他家生意最好,连着我这皇庄每年给宫里头进贡的时候,都会从他那里挑选货物。为了压低价格,独占皮毛行的生意,几年前,我用了些手段,骗走了天和父亲的生意,并且还收了他家的房契算作抵押。”
“所以你认为,我必定会知道些皇庄账目的内幕,你怕我回宫捅到皇上跟前去,所以你才起了杀心?”
“是的。”褚和说着便是苦笑了起来,“也算是我有些侥幸心理吧?我想着或许花季睦真的会向上禀告说你是死于流光之手,却没想到对方还是打着让我抵命的如意算盘?不过也是,那好吃小孩脑髓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我真是蠢透了,居然还对他抱以希望!?”
一番长叹之后,褚和看着顺喜儿,又道,“喜公公你知道这燕丘御庭园原是谁掌管么?”
“花季睦。”关于这一点,顺喜儿早已听天和说起过,却又不明白,褚和为何提起这件事。
“看来,喜公公你的功课做得倒是不错,连这点也没有漏掉。”褚和说着就低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听起来颇多的无奈在其中,“花季睦是崇德七年被贬到燕丘的,那个时候的御庭园根本落魄得不成样子,别说是每年的岁贡,不往宫里头要钱修缮都算好的了。自他经手御庭园以来,再至随皇后回宫,这御庭园早已大变模样,燕丘皇庄也年年成为御马监下收入最红火的地方之一。”
顺喜儿安静的听褚和诉说着,他想起天和说过的那曾经的花季睦,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他已经见惯了那个手段狠辣,阴险狠毒的花总管,却未曾想到十数年,这个人不仅胸有点墨,且还颇有能力和手段,也难怪裕王当年会让这人监管王府。
“花季睦回宫之后,成了皇后身边的贴身太监,太子出生之后,他便被皇后举荐到了皇上跟前效力,不多久,便是成了司礼监的首席大太监,掌管御印。也是从那时候起,御庭园在经过几番管事调整后,落到了我的身上。”
“为什么花季睦会选择你作为御庭园的新管事?”顺喜儿不解的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褚和回道,“也许是因为我比前面那几任管事要来得听话懂事!?”说完,褚和又笑着摇了摇头,“也倒是,每年里,我还得给他进贡不少小孩子,就为了满足他那想要令□□再生的欲望。就去年他来燕丘的时候,我还给他送了一次呢。”
顺喜儿沉默着不发一语,他倒是者也说过花季睦有这嗜好,却没想到对方持续了这么多年都未曾变过,真正是不知该如何说了。
“与其说我是御庭园的管事,抑或是燕丘皇庄的管事,倒不说,这么多年来,这燕丘的一切都还在花季睦的掌控中,他才是这里真正的管事的,我不过是个避人耳目的傀儡罢了。”
“那这皇庄贪墨一事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花季睦十数年掌管皇庄,若说贪墨,这最大的蛀虫便是他。”褚和恨恨的说,“每年燕丘皇庄的收入有一半会入他的私人府库,剩下那一半才会折出一部分进宫到宫里头去。燕丘这两年因着战乱,边市不开,入的钱也少了不少,就光为了填花季睦挖走的那些亏空,我也没少干那些损阴德的勾当。”
“这么大的银钱往来,你们之间有账目么?”顺喜儿追问道。
“怎么可能没有?”褚和道,“花季睦在这件事儿上也没少防着我,他把我父母兄弟接到京城,为的也不过是拿这个做要挟让我听话不要多事,不光如此,那些账本他还要我如数上交。只不过,我也没那么傻,那些账本我全留了副本,藏在这宅子的暗室里。外头那个曹安我也知道他是冲着这账本来的,不过如果我今日不说,就算你们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那暗室,更别提找到那些账本了。”
“原来如此……”
“所以,喜公公,不管我褚和往日里作了多少缺德的混账事儿,我依旧恳请您兑现那之前给予我的承诺,许我家人一条生路。”
褚和所透露出来的消息,全是花季睦之于御庭园,乃至皇庄的一切,却并不包含任何李丛礼的信息。再次答应了褚和的请求之后,顺喜儿终究还是又将李丛礼的名字提了出来。
初听这个名字,褚和便是皱起了眉头,他想了一阵子,摇着头道:“很抱歉,这个人我的确不是很清楚,也不清楚花季睦跟他之间的关系,因为我从来没听花季睦提到过这个人。”
顺喜儿从褚和听到的答复,和从天和那里听到的回答,并没有任何不一样。
虽说燕丘是花季睦和李丛礼的旧地,但是似乎却并没有他们之间有往来的任何线索。
这让顺喜儿心中不免怀疑起自己来,难不成自己真的是猜错了?
难道花季睦本就和李丛礼不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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