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园是靠近麟德殿的一座花园暖房,宫里头不知用什么法子让这里变得温暖宜人,园子外头是大雪纷飞,但在这园子里确实瞧着四季如春,花团锦簇。
只是朝里的众臣都知道,这椒园原是多年前赫连勃为迎娶皇后而修建的,只是皇后身体孱弱,少有涉足,而至皇后病逝之后,这椒园便是荒废了,而今再开,恐怕也是为了告慰故去的皇后的在天之灵。
今日之中,朝中众臣但凡是和有些身份的,都被邀请来参加赐宴,品阶不够的也是皆有赏赐。后宫之中,品级的后妃,以及那些个皇子皇女们自然是列席在侧。至于那些外头的,民间的,除了大赦天下之外,还有数不仅的烟火杂耍娱乐百姓,以及挂满了整个京城的灯火。
赫连勃自然是坐在那首位,身边伺候着的是花季睦,如此重要的场合,他是片刻不得疏忽的。新婚的太子和太子妃则是坐在侧席,顺喜儿站在他们的后首,手里端着个酒壶,以应付随时来敬酒的场面。其余诸人皆是各按品级列席在册。只是小竖像是满场转的陀螺一般,招呼着各种场面,唯恐有什么地方伺候得不够周到。
稍稍得空了之后,小竖便是端着酒上去敬那三位迎亲副使的酒。
赫连域是个极为聪明之人,他知道小竖的身份,所以对于小竖的敬酒,他不光是喝了,且还多喝了几杯。
李从礼是个面上和善,心里极为冷淡的人,对于那酒,他不会多喝,话也不会多说,只尽到表面上的礼数便是了。
“卫将军,可否赏脸喝上一杯?”小竖敬完这两人,又端着酒杯到了卫瓯面前。
卫瓯是个面冷的人,对于小竖的话,他像是充耳不闻,自饮自酌,仿佛对方跟他面前站着,像是空气一般。
小竖知道自己是讨了他的无趣,但是也不恼他,自饮了那杯中酒之后,又从他的案桌上取了酒壶又满了一杯,一口饮尽之后,便走开了。
明明对着他的敬酒不理不睬的卫瓯,确在他走了之后,猛的锤了一下案桌,力道大得连那桌面上的杯碗碟盏都跳了几跳。
“你又何必动怒?”赫连域看了一眼他,安抚道。
“此等竖子!” 卫瓯愤愤的骂了一句,抓起酒壶,猛灌了一口。
赫连域瞧着他那张俊秀得连女子都无法相比的面庞,不由得想起了他家那个早逝的姐姐来。
小竖原名谷阳,是朝中言官谷为庸的独子。谷为庸为人刚正硬气,早年间因多次触怒圣颜而遭贬斥,最终病死辽左弃地。
谷为庸当年还在朝的时候,就已经为谷阳指定了一桩婚事。女家便是婧靖侯卫府的大小姐。虽然后来谷家家道中落,但是卫家从未曾因此嫌弃悔婚,多次前去催请迎亲之事,却没想到这谷阳写了一封信来,说是要退婚,此后便是几年没有了消息。
后来才知道,这谷阳原是进宫做了太监,还舍了原来的名字,在宫里的混名叫“小竖”,而且还是拜在了花季睦的名下做跟班长随,从此辉煌腾达,成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卫家大小姐原本身体康健,得知道此信,却陡然病重,没多久便是病故了。
自从卫家父子在白芒山之围中具亡,母亲也随之自杀,卫瓯也就剩了这么一个姐姐和自己相依为命,他原本指望着谷阳能够娶了姐姐,家中也多些子嗣绵延,然而却没曾想到唯一姐姐却因此人而亡,加之此人又投奔仇人,而今他只是对其不闻不问的态度,也算得上客气的了,若是换了别的场合来,恐怕早就酒泼到了对方的脸上去了。
眼瞧着卫瓯面色郁结,那桌上的酒壶早已被他喝了个底儿朝天,却还叫着身边的内侍给自己上酒,赫连域不免心里多了几分担心。
“卫将军,你少喝点!”
“王爷勿要担心!末将酒量尚可!这点酒还算不得什么!”卫瓯挥了挥手,又道,“酒呢!快给本将军上酒来!太子爷大婚!此等喜事!本将军要不醉不归!”
瞧着他那副模样,赫连域知道自己根本是劝他不住,也便是少了再说话的念头,只得跟一旁的小内侍嘀咕着好生照看这位将军大人,务要让他醉酒失态来。
这宴席一直持续着,未曾停歇过,那歌舞丝竹声不断,敬贺声自然也是不断。
曹月娘身怀有孕,席间又嘈杂烦乱,且不说那些丝竹声,便是频繁来她和赫连仲绶跟前敬酒的人就足够让她觉得心烦意乱。最开始还能勉强应付几下,到最后便是一阵阵眩晕,唯恐失态,只得用手撑住桌面,以免自己滑到桌子下面去。
顺喜儿在一旁瞧出些不妥来,于是凑到赫连仲绶跟前,贴着他的耳朵细细说了几句。赫连仲绶连忙扶住了曹月娘,又瞧了瞧她的脸,那原本花容月貌的面容多了几分愁容,便知她应是身体有所不适。
“不如就跟皇上跟前告假,说太子妃不舒服,早早的回宫去吧。”顺喜儿在一旁提议道。
赫连仲绶回首看了一下身后高位上的父亲,正好瞧见对方瞥过来的目光,于是点了点头。
顺喜儿招呼过身边的小太监,细细的嘱咐了几句,就瞧着这小太监急匆匆的跑去了花季睦跟前。不多时,就又瞧见花季睦往着这边看了看,然后低着头在赫连勃耳边说着话。
赫连勃的目光瞥了过来,只停留了数秒便又将目光移到了花季睦身上。顺喜儿不知道那谈话的内容,只知道花季睦很快的就从赫连勃身边走了过来,仔细瞧了瞧曹月娘的脸,而后道:“太子妃既是身子不适,还是早些回宫吧?皇上那边也发了话儿了,太子爷您也不必在这里守着了。”
“既是父皇的意思,本宫这便回宫了,还请花公公多多照看着这里。”赫连仲绶话说着便是起身让宫婢过来搀扶曹月娘。
眼瞧着曹月娘被宫婢扶着退了,赫连仲绶也要跟着离开,花季睦突然出声叫住了他:“太子殿下,请留步,奴才这里还有几句话没说呢。”
赫连仲绶转过身看着他。
“皇上让我跟您传话说,这几日的请早就免了,让太子妃殿下多在宫里熟悉熟悉。”花季睦说话着就凑到赫连仲绶的耳边,“这是皇上体恤太子您新婚燕尔,特地吩咐的。”
赫连仲绶被他言语里的那些明里内里的暗示弄了个大红脸,不勉有些尴尬,只得道:“花公公,勿要取笑本宫。”
“奴才这里哪里是在取笑太子爷您?您今儿个是新郎官,赶来明年,您这儿还是要给皇上开枝散叶的,怎么着就是取笑了?”花季睦说话着就招手让顺喜儿到了跟前,“顺喜儿,你且先陪着太子爷和太子妃回东宫去,这几日就不要回了,什么时候太子妃大安了,再来回话不迟。”
“小的记下了。”
顺喜儿话说着就随着赫连仲绶,还有那太子妃一同回了东宫去。
顺喜儿跟在那人群的最末,走了没几步,总觉得背后多出些令他介意的视线来。回头一看,赫连勃正在那首位上坐着,手里端着一盏酒,那视线正巧就落在自己的身上,霎时之间,竟有些觉得手足无措起来,耳廓又开始烧了起来,烫得有些受不住,不免用手捂住了耳朵,转过身,一路小跑的就追上那前头已经走远了的人,
眼瞧着那人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里,不见了踪影,赫连勃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开口道:“前阵子不是让吴沉水去给太子妃瞧病了么?怎么现下还瞧着这么病怏怏的?他是怎么瞧的病!?”
花季睦回道:“太子妃本性温良,眼下久病初愈,又遇见这么大的场合,不免一时情绪紧张,而至病情反复也是有可能的。刚才我已经让顺喜儿跟过去瞧了,他为人机敏,不会出什么乱子。”
赫连勃瞥了他一眼,冷笑了两声:“你可算得上遂了意了。”
“奴才不敢,这都是为了太子爷的将来,是主子爷的圣裁得当。”
赫连勃没兴趣听他那些恭维话,径直起了身,也不管那下首百官云集,正是酒热正酣吗,歌舞升平的时候,就那样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离得近的几个坐次瞧着这主位的人都离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倒是连话儿也不敢说了,旁的人瞧见了,也跟着停了手,一时间,原本正喧闹着的椒园竟是突然安静了下来。
花季睦招了招手,示意小竖近了跟前道:“太子妃身体不适,已起驾回了东宫。皇上也倍感疲乏,特意让在座的诸位自行燕乐,若是有什么不妥的,只管招呼小竖便是。”
得他的意,众人又开始觥筹交错起来。只是那福王赫连起在下首端着酒杯,勾着嘴角嗤笑道:“依着本王看,怕不是身体不适,而是要急着去洞房了。”
横竖现下赫连勃也不在,赫连仲绶也不在,瞧着这素日里最得宠的福王都有些口无遮拦,那些平日里那些原本跟他亲近的大小官员些,更是有些名目仗胆的哄笑了开来,嘴里倒是也说出什么太子妃年轻貌美,这太子爷身娇体弱,怕是享不得清福的调笑话来。
赫连域在一旁听了,也不言语,只是勾了嘴角笑。再看那一旁端坐着的李丛礼,开席以来,他少有说话,此番对于这些人的调笑话,更是全当了没听见,片刻之后,他端着酒杯往蓝太师那里敬了几番酒,不多时就推说自己不省酒力要先行回去了。
蓝太师也不留他,因为他还忙着应付那些前来跟他道贺的人,更何况眼下那些人还在恭贺他来年就要抱曾孙的,更是逗得他嘴都合不拢了。
眼瞧着李丛礼也走了,赫连域也觉得自己这酒喝得差不多了,起身想要招呼卫瓯,却发现卫瓯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喝多了,此刻正趴在案桌上呼呼大睡
赫连域凑过去瞧了卫瓯的脸,红彤彤的跟个猴子屁股一样,当下就笑了开来:“还说自己酒量可以,怎么这就醉了?”
于是又赶紧招呼着一旁的小内侍,想要让他们把卫瓯扶到自己的车驾上,好方便送他回府,却没想到那小竖突然横叉了一杠子进来。
“卫将军都醉成这样儿了,依着小的看,还是就让他在宫里太监的值房睡下吧?”小竖笑咪咪的站在赫连域跟前,恰恰好就拦住了想要来搀扶卫瓯的小太监。
“这个时候留他在宫里休息,怕是有些不妥吧?”赫连域挑眉看着他。
“不打紧的。今日是太子爷大婚,这赐宴要到深夜去了,虽着宫里也有安排人手送诸位大臣回府上,可也预留了一些值房给实在挪不了步子的人小睡,离后妃们住的后宫远且不说,还有侍卫时刻看护,王爷无须多虑。”
小竖的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纵是赫连域想要再说些什么也只得退了步:“既是如此,那就请小竖公公多担待着些了。”
“都是些份内的事,王爷严重了。”小竖说着就退了半步,让那之前的几个小内侍上前去扶卫瓯,“送卫将军下去休息吧。”
赫连域伸手拉住了他:“谷阳你……”
小竖眯了眯眼,道:“王爷您说什么?怕不是叫错了我的名字?”
瞧着他那装傻充愣的模样,赫连域只得把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儿吞进了嘴里,道:“小竖你,替本王照看好卫将军,明日一早本王会让卫府的车驾来接他的。”
小竖笑弯了眉眼回道:“照顾诸位王爷大人,这是奴才的本分。不过倒是用不着王爷这么麻烦,亲自来接,明儿个早上,这宫里自会有车架将卫将军送回府上,王爷不用担心。”
赫连域瞧着他软硬不吃的模样,倒是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了,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连寒暄也免了,转身离开了椒园。
自他走后,小竖又在椒园里忙豁了一阵子,花季睦早就跟着赫连勃离开了。眼瞧着椒园里的事也都安排了个妥当,小竖跟身边的小太监低低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初冬的深夜,瞧不见半点星光,那一头椒园里真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这一头近值房的路上确是灯黑路暗,小竖也没提着灯,只一路小跑着过来,途中还不小心摔了几跤,眼瞧着那灯火近了,方才放缓了脚步,只是那心里头还是砰砰砰的跳个不停,只让他在那廊下站了好久才敢走到灯下去。
廊下的主事太瞧着他来,忙上前给他请了安。
“我就顺路过来瞧瞧诸位大人们,眼下睡下了几个?”
“回小竖公公的话,加上刚刚送过来的卫大人,眼下这里已经躺下了六个。”
小竖点了点头,问道:“差太医院的人过来瞧过了没有?”
“太医院的卫公公已经送了醒酒汤过来,适才小的已经伺候几位大人服下了。”
“这事儿你倒是办得不错,回头我会跟花公公跟前美言你几句,给你讨个好赏。”
得他的话,这小公公自然是乐开了花儿,忙不迭的谢着他:“奴才多谢小竖公公的美意,只是不知小竖公公您这儿还需要小的帮什么忙?,”
小竖转了转眼珠子道:“倒是不用,不过眼下,我这边最要紧的还是缺着预备车架的人手。”
那小公公听出他话儿里的意思来,只是有些为难的道:“奴才倒是想帮小竖公公这个忙,只是这里奴才又走不开。”
小竖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怕什么,横竖他们都睡死了过去,又喝了醒酒的汤药,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事儿。这会儿你先去御驾所,这里我且帮你看上一会,等着你从那边回来咱们再换,当然这年头的功劳我都算你头上。”
这小公公听他这么说,自然是满嘴道谢的,说话间儿就欢天喜地的去了。
瞧着他走远了,小竖才轻手轻脚的进了房,外头的通炕上的确是睡了一溜大臣,个个儿都醉得不省人事。最里头的小炕上,躺的正是卫瓯,此刻他正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小竖凑得他跟前,瞧着他面色酡红,许是那酒的缘故,不由得笑出了声儿,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这人原就酒量不佳,可又爱逞些强来,也怪不得会醉成这幅模样。
“小瓯……”小竖呢喃着他的名字,凑上前,轻碰了他的唇。明明是时隔多年,那唇上的触感,却还像昨日一般。
瞧着那人未醒,小竖不由得又凑上前去再偷吻了一次,离开了他的唇之后,又伸出手来,细细的,摩挲着卫瓯的脸,长长的叹了口气。
“小瓯,你要等着我……”
仿佛是要将对方的醉酒姿态刻进脑海里一般,小竖抚着卫瓯的脸,片刻不曾挪开视线,眼瞧着这时辰也差不多了,他才恋恋不舍的,最后一次偷偷的吻了卫瓯,又意犹未尽的抚了好几次对方感到唇,才起身走出了房外。
在他走后没有多久,那躺在床上的卫瓯却突然睁了眼,只是那眼睛瞪得滚圆,原本因酒劲而红头的脸,越发的红透了。
半晌之后,他才捂住了嘴,将头埋进了被子里,而后传出压抑着的呜咽声。
“姐姐……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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