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来得太突然, 在这样的情况下甚至可以说有些不合常理——有些犯规了。
枝夕僵立在原地, 嘴唇微微开合,却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理解,为什么人们会对他人的经历感同身受, 并由此衍生出一系列复杂多样的情绪。
这样的不理解对于彼时的枝夕而言,更像是一层看不见的膜,将她与真正的人类, 也与这个世界区分开来, 而这张膜第一次出现裂缝, 是因为在体育祭那天, 她听到了轰焦冻与绿谷出久提及的过往。
但那个时候枝夕感受到的情绪也不是心疼,那更接近于“遗憾”与“愧疚”,她遗憾自己与他共生的那两年要晚了太久, 没能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又愧疚自己作为他的朋友,从不曾得知这样的过往。
那之后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 这个世界的全貌也一点点在枝夕的眼前铺展开来。她逐渐拥有了属于人类的喜怒哀乐,灵魂得以丰润充盈。这个过程与人的一生相比并不算长, 枝夕也从未觉得那些她流过的血和泪, 煎熬过的苦痛, 有什么了不起。
直到轰焦冻问, 你是不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吃了很多苦。
他说他心疼。
枝夕早就知道他有多聪慧,有多细心,也自以为自己把那些变化掩饰得很好——可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眼前人对她的在意程度,比她以为的,还要多得多。
枝夕甚至不知道,轰焦冻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用怎样的心情去记下了与她有关的一点一滴。只有这样,他才能注意到别人都注意不到的细节,然后在其他人都没发觉的情况下,一针见血,直截了当地指明她一直想要掩饰的事情——枝夕甚至不知道轰焦冻到底把这句话在心底里酝酿了多久。
我多自以为是呢,她想。
-
再三坚持之下,轰焦冻没有强行把枝夕送去医院,他扶着她下了山,随后两人乘车去了附近一家小有名气的饭店。
自上车之后,轰便没有再说话,他低头摆弄着手机,像是不停地在与人发送信息,眉心微微蹙着,神色依旧不太好看。
枝夕坐在旁边,与他隔着一个人距离,偶尔佯作无意地投去一眼,又极快地移开。
他在做什么?是处理工作上的事吗?
是因为要带她出来,把很多重要的事情都耽误了吧。
枝夕越想越愧疚,但又知道自己如果开口道歉,必定会把情况弄得更糟——轰一定不想听到这种话,估计那样只会让他心情更差。
又过了一会儿,她安定下来,心中有了个主意。
……
等待上菜的时候,轰焦冻的心神不宁表现得更明显了。
实际上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学会了如何将情绪掩饰得不显山不露水,成年以后一张扑克脸的本领修炼得已至炉火纯青境界,可这些都抵不过坐在他面前的人是枝夕。
枝夕仅从轰望向窗外的频率稍稍增加,以及低头看手表的次数多了一点——就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又是哪一位潜在合伙人吗?
联想起上一次她无意间发现他与一名女性合伙人吃饭的场景,枝夕莫名地,心里有些不舒服了。
这是因为什么?
她不敢细想原因。
但枝夕觉得自己应该善解人意一点,再者,作为下属,不给上司添麻烦也是职责所在。于是抿了一小口清茶,状似无意地道:“焦冻,等会儿吃完饭我想一个人去附近逛逛。”
然后赶在对方出声前小声补充:“我要……咳,买内衣。”
枝夕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挺满的,自己是女性,提出想一个人去买内衣,又是在附近——怎么想都从各方各面堵死了轰拒绝的路。
谁料对面的男人只是顿了顿,面上飞快地划过一丝为难,“……你着急吗?”
“呃,也不是很着急……”
枝夕摸了一下鼻子,有点心虚,更多地还是疑惑,“怎么了吗?”
“啊,”轰低低地喊了一声,站起来看向门口,“人来了。”
……
来的人是一名青年,年纪应该比他们要大几岁,笑容爽朗,他这次来是为了替父亲送轰焦冻要的东西。
“这个是什么?”
待人离开后,枝夕问。
轰:“是中药。”
枝夕:“??”
如果说彼时的枝夕还在惊讶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包药材,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则是完完全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既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事情,那么按照之前在车上的构思,接下来就应该是她行动的时候了。可晚饭过后轰却不由分说地带着她回了先前下榻的酒店,看起来还有些着急。
“你先休息,洗澡也可以——当心别滑倒,”在酒店房间外的走廊上,他叮嘱,“我过一会儿来找你,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知道了知道了,爸爸。”
“……”
轰焦冻转身下了电梯,手中还提着那包中药,枝夕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发憷:别是熬给自己喝的吧?
治什么的?月经不调吗?(……
她回房洗了个澡,又打开电视看了会儿,才知道原来明天便是夏日祭了。
难道这也在他的计划之中吗?枝夕心情微妙。
约莫又过了十几分钟,有人按响了门铃,隔着一层厚重的木门,外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是轰焦冻,他端着一个盆,里面是冒着腾腾热气的浅褐色液体。
“——我要喝这么大一盆吗?!”
枝夕震撼了。
轰也怔住了,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不是给你喝的。”
他端着盆进了屋,放在床边,回头喊仍然呆在门口的女人:
“枝夕,过来。”
“我问了医生,他说这个药方对缓解扭伤的疼痛比较有效。”
“……”
枝夕再一次失语了。
空气中开始飘荡草药的味道,其实一点也不香,要知道药香这东西,基本上没什么好闻的。
她缓缓走了过去,依言在床边坐下,像一个提线木偶,乖巧地把双脚放进药水里。轰焦冻把温度控制得很好,水温有些烫,但却是最舒服的。
他甚至很细心地把药水过滤了不知几遍,里面几乎看不到一点渣滓,在暖黄的灯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颜色。
轰俯下身,用手捧起一点水,慢慢浇在她的脚腕上。
枝夕突然回过神来。
“——焦冻,”
她喊他的名字,有些无措,双脚下意识地想往回缩,
“你这样……不太合适。”
并不是指暧昧的方面,而是枝夕多少明白,在日本的传统文化中,让一个男性服侍女性泡脚……多少不合规矩。她虽对这样的想法有些嗤之以鼻,但当这件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感到了不安。
轰焦冻是谁?英雄安德瓦之子?
倘若在几年前,人们提起他也许还会加一句这样的介绍,但现如今,却极少会再提了。
因为他早已长成了一个比父亲更加耀眼出众、乃至于更受大众信赖的英雄,也许用不了几年,人们再提起安德瓦时,所用的描述就是英雄焦冻的父亲了。
抛开这一层光环不谈,枝夕也绝对相信,即使轰焦冻不是英雄,以他的能力和为人,也定会在其他方面大放异彩。
让这样的一个男人来做这种事,实在有些……纡尊降贵。
“可是你疼,”
他理所当然地说完,突然顿下了身子,手慢慢放进水里去轻揉她的脚腕,
“而且,也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轰无需抬头,便知道枝夕在意的是什么。
但世俗的目光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又或者说,在工作外的地方,他几乎事事都以她为先。
男人手上的力道温柔极了,按理说,这样的事情理应有些暧昧,甚至是旖旎——但他的神色太过认真,不掺丝毫其他情绪,就是这样专注地揉捏着她微微肿胀的脚腕,连动作都很专业。
枝夕难以自抑地又把脚往后缩了一下,他却捏紧了些:“别动,我给你按按,这样好得快。”
“明天就是夏日祭了,你应该不会想一瘸一拐地去逛夜市吧。”
像是怕枝夕还有什么负担,轰抬起头来,他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这会儿眼底却浮出了一层浅浅的笑意。
-
很久很久之后,当枝夕见到了轰焦冻所有亲人之后,那个在众人面前一直绷着脸不苟言笑的老人,他的爷爷,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把她拉到一旁,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关于轰小时候的事情。
“我其实一直不赞同他爸爸那一套,也挺担心焦冻这小子以后会干脆不结婚,”老人家在人后意外地健谈,枝夕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轰焦冻的反差萌来自祖传,“但是没想到他居然会结婚这么早。”
爷爷笑起来,脸上沟壑丛生,眼睛却还是极明亮,“阿凛啊,焦冻那孩子,是真心喜欢你——我看着他长大,三岁之前几乎没离过眼,那句话怎么说?三岁看到老——也许有时候他是话少了些,估计你们现在的年轻女孩子会不太习惯,但是他这人是绝对可以托付的。”
枝夕听得囧囧有神,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乖巧地笑,老爷子的夫人去得早,想来这几年很寂寞,难得能找到一个听他说话的人,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
“焦冻小时候可倔啦,那个脾气,啧啧。阿凛啊,你知道他最怕什么吗?”
枝夕很配合,“是什么?”
“是药味,哈哈!”老爷子双手一拍,笑得很得意,“看不出来吧?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这个——他四五岁那年有次生病了,我不想给他搞打针那一套,就说喝点中药,结果这小屁孩死活不肯,我和他爸爸两个人抓着摁都没能把药给他灌进去,我当时就想着这不行啊,一个男子汉,怎么能怕苦呢?”
枝夕的笑容顿住,老人家没注意到,继续说了下去:“他不肯吃药,我就不给他打针——你知道焦冻这孩子最后病怎么好的吗?那个时候是冬天,那年冬天可冷了,他一个人跑到雪地里,就穿了件单衣,一边发着烧一边跑步,出了一身汗——最后竟然自己好了。”
“后来我就问他,既然能吃苦,为什么不肯喝药,他说他就是不喜欢那股味道——阿凛,你说这孩子倔不倔?他要是肯跟我说清楚,我就喊医生给他打一针,病就早好了,何苦还要受这个罪,你说是吧?”
“……是啊,”
枝夕张了张嘴,心口发酸发胀,声音里笑意勉力维持着,“焦冻他,确实很倔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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