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秋白!你又逃课!”
清亮的女声冷不丁在耳畔响起, 贺秋白吓了一跳, 撑在高墙上的右手一个不稳,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情急之下, 他只好一翻手, 将尖锐的爪子插进厚重的墙面上, 这才险之又险的稳住了身形。
借着手上的力道, 他身体敏捷的向上一靠, 翻身坐在了墙头上。
零碎的灰尘石块哗啦啦的掉落下来,在平整的墙面上留下一个硕大的黑孔。
完蛋!
贺秋白心道不妙,他瞅瞅墙壁上的抓痕, 这下他就算是从这里逃出去, 恐怕事后也会被抓个正着了。
思及此,他烦躁的挠了挠头, 没好气的冲底下的人道:“关你屁事?”
好不容易创造出来的逃课机会就这么被浪费,贺秋白这会儿着实有些不耐烦, 然而墙下的少女俨然并不了解他的心情,后者微微蹙起了眉头,不赞同的道:“殿下兴建学宫,是希望我们学有所成,不至于对人族的文字都一无所知,你既然有学习的机会, 怎么能够如此枉费殿下的苦心?”
贺秋白并不是猩骨山的妖怪。
他的家乡来自妖界的最北方, 那里气候寒冷, 常年冰天雪地,他本以为自己大概一辈子留在那片寸草不生的土地,直到某天死在妖修们的争斗中,抑或强大到能够从此永远脱离出去。
直到他从同龄的幼妖那里,听到“猩骨山”这么一个地名。
在此之前,贺秋白始终对猩骨山一无所知,事实上,对于一个普通的幼妖来说,他们最多知道自己脚下土地的名字,至于妖界各地的风貌,他们没兴趣了解,也无从了解。
可猩骨山似乎不太一样。
贺秋白至今还清楚的记得,那只小妖谈起猩骨山时,精神奕奕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的眼里有贺秋白从未在同龄妖眼中看到的东西——直到很久以后,贺秋白才明白,那东西叫做希望。
只是彼时的贺秋白还不懂。
他甚至从未相信过对方口中的猩骨山的存在,高高在上的妖王们,又怎么会冒着天下大不讳,去保护弱小无用的幼妖呢?谁不知道,在整个妖界,弱小的幼崽和无用的雌性,向来是最不值钱的玩意?
不拒绝那只幼妖的邀请,并不是他对此怀抱有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仅仅只是因为——到哪里都是流浪,那么去妖界其他的地方看看,似乎也不错。
带着这种可有可无的心理,他来到了猩骨山。
这是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没有无处不在的危险,没有如影随形的饥饿,他甚至能够分配到一张柔软的床铺,不必以地为席,以天为被。在经过简单的考核之后,他被送到了平云城唯一的学宫。
贺秋白对学习人族语言这件事情本身没什么意见,正如同授课妖修说的那样:别的不说,如今学会了人族的文字,往后在与人族打交道的时候,就能够避免被狡猾的人族欺骗,倘若哪天有机会进到什么秘境中去,对上那些功法古籍,也能知道哪个更值钱。
只是他来到学宫已有十年,自认已经将学宫要求的功课学得八.九不离十,自然不愿意再把大好的时间浪费在安逸和平的学宫。
“你懂什么?”贺秋白撇撇嘴:“再过一月,殿下的近卫军便开始对外招妖了,我可没时间再跟你们在学宫里扮家家酒。”
说完,不待少女反应过来,他翻身跳下墙,一阵风似的往城中心去了。
白日里的平云城很是热闹,大街上随处可见摆摊的人族妖修,贺秋白初来乍到时还被满城的人族惊得不行,日子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了,偶尔有店铺里的人族冲他打招呼,他也抬起手,随意的挥了挥,算是应下了。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对城内的人族抱有警惕,可猩骨山却素来有安排未成年的小妖在城中的各种店铺中帮忙,以此换取酬劳的传统,加上人族似乎天然对毛茸茸的妖族幼崽没什么抵抗力,时不时顺手投喂些丹药什么的,贺秋白想警惕也不行了。
“哟,这不是小白吗?我没记错的话,现在还是学宫的授课时间吧?”
贺秋白刚转过一道拐角,身侧店铺便探出一个笑吟吟的脑袋,不看人也知道是谁,贺秋白想也不想,理直气壮的道:“没有!老头子你记忆力是不是越来越差了,这也能记错?”
他回得毫不客气,可偏偏那老人也不生气,还顺手丢了一只白净的小瓷瓶过来,贺秋白伸手刚接住,便听老人道:“上品的聚灵丹,省着点吃,可别囫囵糟蹋了。”语气温和。
……人族都这么奇怪的吗?被凶了也不带生气的。
贺秋白闷闷的回:“知道了,啰嗦。”
“告别”老者,贺秋白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他在午餐和打探有关消息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午餐什么时候都来得及,可有关近卫军招妖的消息,可是过了这个村便没有那个店了。
“怎么样?有消息吗?”
“还没,不过应该快了。”被问到幼妖说着,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
“别提了,”贺秋白挥挥手,一脸的生无可恋:“被母夜叉拦在墙上了,还不小心在上面凿了个洞,回头估计又要被淮哥骂了。希望这次的消息靠谱点,不然最近几个月,我怕是别想再找机会逃课出来了。”
按照猩骨山的规矩,所有的幼妖全部由白淮负责,只是后者作为猩骨山几位高层之一,并不会事事亲为,可他前科太多,这一次又太过明显,回头八成要挨批。
幼妖安慰他:“放心,这次的消息绝对靠谱,不会让你白来一趟的。”
他说得胸有成竹,贺秋白也来了兴趣:“怎么说?”
幼妖左右看了看,又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过来,贺秋白刚靠近,就听他小声道:“……墨琅大人你知道吧?”
贺秋白顿时眼睛一亮。
要问猩骨山的幼妖们心中最崇敬的妖,自不必说,问十个十个都会回答说是自家妖王殿下。
对于习惯了颠沛流离的幼妖们来说,猩骨山的生活是他们想都不敢去想存在,在来到这片土地之前,他们的烦恼是如何在残酷的妖界生存下去,而来到猩骨山之后,他们的烦恼变成了今天午餐该吃什么,人族的文字学起来实在太过困难……
猩骨山给了他们现在,更给了他们未来。
正因如此,如果要说整个猩骨山幼妖们最羡慕、最想成为的妖,那必然是最得殿下器重、作为殿下的右手一般存在的墨琅大人了。
贺秋白自认脚踏实地,他的目标自始自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进入妖王殿下直属的近卫军。
对幼妖们来说,不论地位如何,哪怕仅仅只是在近卫军中担任一个小小的士兵,可能够为妖王殿下效命,便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真的假的?墨琅大人亲口说的?”
“哦,那倒没有。”幼妖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道:“我们是收到消息,说是今天墨琅大人会来平云城南区视察。”
贺秋白:“……就这么简单?”
“知道这一点就够了,”一边的小女孩眨了眨眼睛,自信满满的道:“墨琅大人这么好的妖,只要我们去问,他一定会告诉我们的!”
贺秋白不是很懂对方的自信,但这已经不是重点了。
他皱了皱眉头,和身边的幼妖一齐往那女孩儿的身上看去,几只幼妖看了半天,终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贺秋白莫名其妙:“你一个人族,跑来我们这边干什么?”
女孩理直气壮:“我来参加近卫军选拔啊。”
“就你?”贺秋白啼笑皆非:“你还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别白费心思了,谁不知道咱们殿下的近卫军向来不收人族的?”
……
几个幼妖并一个人族幼崽,这组合放在平云城不算罕见,因此墨琅只远远看了一眼,确定他们并不是聚众斗殴,便没有再往心里去了,他正打算换条道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不想还没走两步,便听到一声脆生生的:
“墨琅大人!”
墨琅:……
这帮小崽子怎么都这么闲?学宫最近的功课是不是布置少了?
他心里嘀咕,面上则还算和颜悦色站在了几只幼崽跟前——没办法,银月要求他在幼妖们面前务必表现出猩骨山的友善兼温柔,以便让小家伙们对猩骨山产生更多的归宿感。
虽然墨琅的确不太明白,小家伙们的归宿感和他的态度有什么关系,可银月都这么说了,加上靳野待人一贯如沐春风,他自然也不好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万一坏了老大的事怎么办?
况且,这一百年来,从平云城的初立到兴盛,墨琅已经是彻底对自家老大佩服得五体投体,当初妖界多少人反对他那些“比人族还优柔寡断的规矩”?可事实呢?
别的不说,至少在墨琅看来,新生代的妖族不论是潜力、战力还是忠诚度,都绝非当年那些成年妖族可比拟。倘若是涉及到靳野,不需要墨琅动员什么,那帮家伙便会跟打了鸡血似的,力求做到最好。
用起来不仅顺利,更顺心。
幼妖抬起头,一双双眼睛亮闪闪的看向被他们围在中心的成年妖修。他们此前的确想好了很多事情想问,可这会儿见到了墨琅本妖,话题却情不自禁的拐了十万八千里:
“墨琅大人,殿下最近还好吗?”
“墨琅大人,殿下为什么最近都不去学宫看我们了?”
“墨琅大人……”
墨琅:……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当话题开始歪向“是不是其他妖办事不利,殿下积劳成疾以至于不能来学宫看我们了”的时候,“其他妖”墨琅嘴角抽了抽,终于觉得有点儿忍无可忍了。
什么积劳成疾?你们妖王殿下如今简直整一甩手掌柜,每天就签个字,不是撸狐狸都是逗鸟的,整个妖王殿就没有比他更闲的好吗?你们搞个人崇拜,也不能偏心成这样吧?
墨琅深深的怀疑,大概是他在这帮小崽子面前表现得太过温和无害了——
他就是乖乖听了银月的话,勉勉强强赏这帮小家伙一个笑脸而已,还真当老子是吃素的啊?
墨琅眯了眯眼,正欲发作,把没事干的小妖一同吓走,就听一个脆生生的女声道:“墨琅大人,你蹲下来好不好?”
在他开口拒绝之前,身体本能的自觉蹲了下来。
不对,他这么听话干什么?
然而还没等反悔的墨琅站起身,那人类女孩便快步挤到他跟前,高高兴兴的踮起脚,在他脸上“啾”了一口,一面大声道:“墨琅大人,你真是个好人。”
墨琅:???
墨琅本以为自己大概会很生气。
事实上他的确也有点生气——对于妖修来说,被人族称赞是个好人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可当他的目光落到女孩儿的脸上时,却不觉微微顿了顿。
那是一双极其干净的眼睛,纯粹得能够用世上一切单纯、明亮的东西来形容,墨琅也曾无数次遇见过这样的眼睛,可它们的主人大多下场都不会太好,但这一次也许是个例外——
因为平云城是不一样的。
说来或许有些可笑,但事实的确摆在了那里——呵护这样存在的,并不是什么干净伟大的东西,而是与其恰恰相反的,掩盖在光鲜亮丽之中的厚重黑暗。
……算了。
墨琅不耐的啧了一声,身体却很诚实的没有掉头就走,心里则想:是老大说进食妖注重营养搭配的,那么他勉为其难吃一次素也行。
***
“过来。”
靳野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小狐狸眨了眨眼睛,往被子里更深处缩了缩。
一百年的时间这么哗啦啦过去了,小家伙的体型看起来也没什么长进,仍是当年小小软软的样子,只往里一钻,便掩在了茫茫棉被之中。
银月:“它真的能化形吗?”
炼制躯体的天材地宝都已收集妥当,如今只差最后一步,眼前的幻妖或许就能完成从兽类到人类的转化。
靳野不置可否。
他掀开被子,将窝在里头的小狐狸抱了出来,后者不大情愿的扯着被子,不愿动弹,靳野低头与它对视一眼,小家伙扁了扁嘴,委屈巴巴的松开爪。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在前往事先预备好的密室之前,靳野微微垂眸,心情很好的捏了捏它的脸,笑意从唇角一直蔓延到了眼底:“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不如就叫……清晏,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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