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太守府很是热闹。
尤谦从外头回府时,一眼就看出了府中的异样:门前的护卫站得笔直, 见他回来, 战战兢兢的行了个礼, 有些许不安的模样, 侍女一律低垂着头。再往里走, 便是眉头紧缩的管家, 此刻正立在大堂里,面对着谁,露出颇为无奈的神情。
发生什么事了?
他心中诧异,当即大步向更深处走去。
他一路走, 两边的侍卫侍女便哗啦啦跪了一地, 恭恭敬敬的行礼:“少公子。”
尤谦摆了摆手。
他走进大堂的时候, 一屋子人受他阵势影响,不约而同抬首望来,感受到他周身并不掩饰的威压气势, 下意识收敛起来, 管家换上一副笑脸, 也跟着喊了一声:“少公子回来了。”
尤谦随意的点点头, 算是回应。
他转过头, 目光慢慢的在屋内扫了一圈, 很快就落在了几个陌生面孔上。后者俨然从尤谦与管家的对话中得知了他的身份, 当即眼前一亮, 迫不及待道:“既然少公子回来了, 那也是一样的。”
什么一样的?
尤谦挑了挑眉, 目光微转到一边的管家身上,后者很懂眼色的解释:“这位……狮先生说,想和大人商讨一番平云城的分成问题。”
尤谦神色不变,心底却涌出几分不悦来。
身为楚云城太守府中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少公子,府中大小事项,都是对他全然开放的,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随着平云城的发展,如今越发举足轻重的平云城计划。
尤谦很清楚,自家父亲大人对这项计划有多重视,早些年还有人嘲笑楚云太守自降身价,自甘堕落的与妖修合作,然而每年来自平云城的庞大收益,却令无数人艳羡之余,乖乖闭上了嘴。
平云城能够从当年那片残破废墟,发展成如今最大的人类与妖族的地下交易市场,双方都是这项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至于其中的利益分成,更是十年前便商定好了,如今这妖修说要来重新商讨分成,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轻而易举的做出判断:妖修向来贪得无厌,这次猩骨山来人,想必是对日益庞大的利益起了贪念,升起了独吞的念头罢?
他这么想着,心头厌烦更甚,不想对面的妖修竟像是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一般,笑言道:“少公子误会了。”
尤谦眯眼不语,却见那妖修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道:“在下以为,没有太守大人的暗中协助,平云城也不会有今日这般安定的局面,如今回头再看当年的分成约定,在下着实心中难安啊。”
这妖修竟然不是贪得无厌,企求更多,而是来……让利的?
他心中错愕不已,面上却无悲无喜,不动声色,这些年他与那猩骨山妖王并无多少接触,然而纵是旁观对方对于平云城的治理安排,也知其绝非凡辈,先不说对方是不是真心让利,就算是真的,对方既然肯让出这么大的利益,那么必然是心中别有所求。
“哦?”尤谦不置可否:“说来听听。”
“倘若少公子不嫌弃,在下愿意让出一成的收益,赠予少公子。”
尤谦心中微动。
饶是他做足了心理准备,这会儿也被对方的大手笔惊到了,身为太守府的少公子,尤阳唯一的继承人,平云城的利益有多么庞大,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对方竟然甘愿让出一成?
知道了对方此行并非来讨价还价,尤谦这才觉得来人顺眼了些许,只是心头警惕不减,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你们妖王的主意?”
他自觉不过随口问了那么一句,却没能得到任何回答,这让他皱了皱眉头,心里涌出一阵古怪,再抬头看向对方,那大妖也不说话,不卑不亢的对上他的视线,唇角溢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一切尽在不言中。
难怪“猩骨山”甘愿让出这么庞大的收益,敢情不是那位妖王殿下有心讨好太守府而主动让出,而是手底下的大妖起了反意,什么让出一成收益,说到底,不过是想希望太守府能够帮他登上妖王的位置罢了。
有点意思。
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尤谦此刻反倒放下心来,对方倘若无所求,那才是令他担心的,可对方既然提出了自己的条件,那就好办了。
“行了,”他心中有了主意,面上却没流露出半点情绪,不在意的道:“回头我会转告父亲大人了,管家,送客。”
从楚云城的角度来说,在尤谦看来,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一来平云城利益的确惊人,既然有人愿意让出,不要白不要,至于合作者,反正他们需要的,不过是妖族的象征,而不是某个固定的大妖,换了谁都行——
对尤谦来说,倒不是说他对那位妖王有什么意见,抑或对那位主动找上门的妖修有什么好感,他喜欢的是这件事情本身所代表的意义,因为它代表哪怕楚云城和猩骨山是合作同盟关系,可归根结底,占据主导地位的,始终是他们楚云城。
尤谦思来想去,总觉得这应当是件好事,可没想到的是,当他将整桩事情的始末转告给尤阳时,后者却是招来当天会客的管家:“知道那妖是谁吗?”
管家对此似乎早有准备,当即干脆利落的道:“那大妖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尤阳打断了,男人淡淡的道:“我不需要知道他的身份,也没必要知道,你把你搜集到的资料整理一下,让叶离送去猩骨山。”叶离正是楚云城和猩骨山之间联系的中介人。
显然是要把那只大妖的资料卖给靳野,做个顺水人情了。
尤谦不解的看向自家父亲。
尤阳说:“你知道那大妖为什么会来找我们吗?”
尤谦不假思索,颇有几分倨傲道:“因为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只有我们太守府能够起到绝对性的作用。”
“是,但也不是。”尤阳摇了摇头:“我们不是他找的第一个帮手,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过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的是,几年前,所有当初答应和他一同谋反的妖修,都在近期选择了退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尤谦皱了皱眉:“为什么?”
“因为靳野是个聪明人。”
这个答案显然不够,尤谦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则是谦虚的听低下头,听自家父亲教诲。可自家儿子心里在想什么,尤阳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十年前靳野刚接手猩骨山的时候,立下的那些规矩,你可还记得?”
尤谦点点头。
正是因为这些规矩,让自家父亲感觉到了这位妖王的不同,这才在试探过后,做出了与对方合作,重建平云城的决定。
“十年前他刚立下那番规矩的时候,整个猩骨山没多少妖修是真心服他的,就连人修都表面盛赞他有人性,可背地里却都是笑话他因小失大的,为了一帮老弱病残,去得罪作为猩骨山主要战力的妖修,不值当。”
对于妖族来说,还有比人类称赞他们“有人性”,更令妖耻笑的吗?
尤阳说:“现在怎么样,你应该也看到了。”
尤谦沉默了。
的确,在绝大多数人和妖看来,幼妖和雌性俨然是无用的,为了这些弱者的死活,去委屈强者的意愿,实在愚不可及,可对于整个猩骨山来说,却是不能这么算的。
幼妖幼年期无用,不代表他们成年后无用,更不用说雌性了,在某些场合,雌性甚至往往比雄性更有优势,据他所知,平云城不少地下拍卖行,便是由手段超群的女妖负责的,经她们之手每年创造的利益,更是数不胜数。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尤阳说着,脸上流露出些许复杂的神情,他长叹一口气,道:“你知道这十年间,猩骨山多了多少外来妖族吗?”
仿佛一道惊雷自大脑中凭空划过,尤谦猛的抬起头!
“幼妖近五万,雌性妖怪十万,不仅如此,因为他那些规定,猩骨山妖修的死亡率大大降低,保守估计,猩骨山如今的妖修总数,要比上一个妖王在任期间多至少三十万。”
没有人不想活下去。
对于其他地区的妖修来说,猩骨山无疑是天堂,而但凡能够越过万水千山,千里迢迢来到猩骨山定居的,单以幼妖而论,其综合素质,都不是寻常幼妖可以相提并论的。
因为实力不够,没有潜力的,在奔赴猩骨山的路上,就已经死掉了。
更重要的是,和那帮桀骜不驯的成年妖修不同,对那些即将成年的幼妖们来说,靳野才是唯一的妖王,比起贪婪又爱偷懒的成年妖修,幼妖们光是为了活命,就已经拼尽全力了,也正因如此,对于靳野交代他们的事情,他们只会更加卖力的去完成。
如今才不过过了短短十年罢了。
等再过个十年,待那些天资出众,忠诚听话的幼妖们都成长起来,猩骨山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尤阳不知道,也不敢想。
尤谦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我们不是更应该趁靳野大势未成,避免他的势力完全成长起来吗?”
“你考虑得不错,但是有时候,和一个聪明人合作,远比和一个可以操控的蠢货,要来得轻松得多。”
尤谦似懂非懂。
“如果我们和其他大妖合作,你以为,这人妖边界会变成什么样?”不等尤谦回答,尤阳便平静的道:“平民、人修会被杀死,女人会被拉去强.暴,边界会诞生更多的人妖混血,你可能会说,我们就算合作,也是暗地里合作,妖修的恶行不该由楚云城来承担,可是……”
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作为修仙之人,尤阳不愿为了点利益,去折损自己的气运,更不愿因此而沦落到千夫所指的境地里去,他自恃不算是个好人,却也不愿意为了点利益不择手段。
见儿子仍是有些不服气的样子,尤阳摇了摇头:“你当真以为,我们和猩骨山这些年的合作,上面的一无所知吗?不过看我们还算老实,也没有过界,这才蓄意纵容罢了。换一个合作对象是小事,可为此闹出麻烦,惹得人皇陛下降罪,那才是头等大事!这可不是那一成收益能够弥补过来的。”
尤谦惊讶的瞪大眼:“爹,你是说,我们这些年……”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尤阳打断了。上一次他看见自家父亲大人露出如此郑重严肃的神情,还是十年前延云王召见的时候——不!男人的神情分明比当年还要谨慎严峻,甚至带了一些不可抑止的……恐惧。
“听着,尤谦。”尤阳缓缓说道:“无论你往后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要记住——人皇陛下,永远都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尤谦心中的不解没有半分减少,可父亲的神情太过严肃,以至于他这会儿也不好再多言,只得乖乖起身告退。
眼见着独子的身影自门前消失,尤阳这才向后靠在了座上,身体却始终绷紧如弓,没有半点放松的意思,房间里静悄悄的,只余一声长长的叹息。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又何尝不想换一个合作者呢?
他想起三年前无意中在少年妖王身侧,瞥见的那只幻妖。
修真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若是说到运势强盛到令天道,都不愿意任其死去的,放在整个大荒王朝,却是当真寥寥无几了。
在尤阳的记忆中,近百年以来,能够与那滔天运势对得上号的,不过一人。
尤阳记得清清楚楚,或者更确切的说,整个大荒的上层阶级,就没有不知情的。
一百年前,六皇子顾九书出生的那一日,滔天运势化作足足九条巨龙,环绕紫宸宫整整九日,才缓缓散去,无需任何以讹传讹,这天象便足以证明,这位刚出生的六皇子,便是天生人皇命,名副其实的天道之子。
就在人人都好奇,下一任人皇究竟会花落谁家时,十年后,年仅十岁的六皇子便不幸在当年的人族内乱中意外身亡。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的紫宸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敢去了解,因为人人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凡人的帝王或许会因为某些局限,而对宫中的意外一无所知,可大荒的人皇陛下,当真会犯这种错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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