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尉署的监牢内,终年阴暗潮湿,常有蛇虫鼠蚁流窜在墙角。被关在这里的犯人凄苦无比,不光要挨饿受冻,被蝎子蛰咬都是寻常事。
但能被关在这里的,往往也都不是寻常之辈。
这几年来天下还算太平,被关押在此的人越来越少。偶尔有一两个,进来了也很快就被放出去或是死了,真正受罪的人不多。
“我在这干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新进来这个,据说是广陵候世子。我看……这小子活不长了。”
说话人是个狱卒,正对着一桌子好酒好菜胡侃。他对面坐着一个乌衫人,也不吃也不喝,只安静地看着他不动。
那狱卒却吃得起劲。那人见他如此,便亲自为他斟酒,仍旧不发一言。
“我说,你是淮阴王派来的?”狱卒吃着肉问。
“是。”
“这淮阴王,这么看重薛世子?”
“如同手足。”
“如同手足?”狱卒大笑,“莫说手足。外面那些百姓,为了家产美人,连父母都不敬,手足又算得了什么。”
“何止百姓。即便是天子,为争皇位,也是一样连兄弟都照杀不误。”那人轻声道。
狱卒被他这番话唬得变了脸色:“你你你你可不要乱说话!你不要脑袋我还要!”
“怕什么呢。皇帝又不会到这里来。”那人笑道,“你先吃着饭,容我去见见世子。”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随后起身朝牢房深处去了。
这里空荡荡的,弥漫着一股腐朽之气。他一路缓步走着,慢慢来到了薛南山的牢房外。
见到那人时,他虽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微微一愣。
若不是知道他在这里,当真是不敢确认牢中人是那位意气风发的世子爷。
这位爷如今一点养尊处优的样子都没有了。他换了身囚衣,破破烂烂的,蓬头垢面,消瘦到颧骨突出,正盘膝坐在地上,用沾满灰尘的手磨着一根细木条,将一头磨得尖尖的。
旁边已经磨好了许多,像竹签一样。他那张脸泛着黑气,病恹恹的,竟然像一具活僵尸。
来人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世子爷磨这东西做什么?”他问。
“扎老鼠。”薛南山头也不抬地说,嗓子有些沙哑。
“有何用?”
“吃。”
来人闻言,神色微微有些变化。这时那狱卒过来,端来了一碗饭,说了一声开饭了。
他并不欲多待,送完了就走。薛南山顿了一下,缓缓伸出手去拿。铁链锁着他的手腕,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
来人看着他将瓷碗端到自己面前,嗅了嗅后,便将它放在了一旁贴墙壁的位置。
他的指甲很长,上面满是污垢。过了一会,只听到旁边传来吱吱声。转头一看,一只大老鼠已经溜了过来,显然是准备偷饭。
说时迟那时快,薛南山猛地握紧手中的木签,狠狠朝着那老鼠扎了下去。
签子一下子穿透了那老鼠的头,它狂叫起来,凄厉刺耳的声音穿透了整个牢房。
这一幕看着十分骇人,但来人却无动于衷。
薛南山见状竟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抓起旁边的签子,一个一个狠狠扎到那老鼠身上,直到它死透了为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玩!好玩!”他癫狂地笑道,“吃了它……吃了它!”
“世子爷,此物有毒,不能吃。”
薛南山听了,一下子扑到了牢笼边,呲着牙抓紧了牢门的栏杆,仿佛失常一般瞪着那人看。
“那什么能吃?”他问,“你告诉我,什么能吃?什么能吃?”
来人垂下了头,将手伸向怀中,摸出了一个油纸包。他挑开一角,露出了里面的烧鸡和馒头。
“这是淮阴王给你——”
“我不吃!你们要杀我!”薛南山突然大叫道,“你们个个都要杀我!他下毒了!他一定下毒了!”
“世子,冷静点,是我。”那人道,“我是裘郎中。”
他将油纸包从栏杆口递过去。薛南山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猛地将他拉近牢门。
“我知道你是谁。”他恶狠狠地说,“你是漠北的胡人。你骗不了我。”
“这鸡,是用安神补气的食材烧的。”裘郎中心平气和地说,“世子可以吃一些。”
薛南山却啐了他一口,扯住他的袖子往上一拉,想看他手臂上的纹身。
可裘郎中的手臂上却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
薛南山的脸色变了。
他诧异地瞪着裘郎中看,后者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淮阴王派我来看看你是否安好。如今看来,却是不好。”他叹道,“既如此,尊夫人——不,谢小姐的事,想来也不必告诉你了。”
“锦儿?锦儿怎么了?怎么了??”
“谢小姐病了,茶饭不思,家中人不信任我,也不许我进门诊治。恕我也不知更多了。”
“你胡扯。”薛南山冷笑起来,“你说你是淮阴王派来的?你认识淮阴王才多久,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世子爷忘了,我是您亲自举荐给王爷的。王爷有疾在身。我自然常去诊治。出入王府可是便利多了。”
“你……”
“说起来还有一事。我那日路过谢府,听说谢家大小姐身上不好,就想去看看。谁知居然碰到了他们家的远亲,说是要为谢小姐再说婆家。”
薛南山愣了一下,过了一会,缓缓放开了裘郎中的手。
“也好……也好。”他喃喃道,“总比跟着我担惊受怕得好。她该嫁个寻常人过安稳日子……”
“是个屠夫。”
“什么?!”
“不过已经被谢家婉拒了。”
“你!!!”
他讲话慢条斯理,薛南山被他气得不打一处来。要不是隔着牢门,此时一定是将他剥皮挫骨了。
就在他将发火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响动。裘郎中转过头,安静地望着走廊尽头,微微眯起了眼睛。
“有贵客来了。”他轻声说。
薛南山哼了一声,表情十分冷酷。
“先生的耳朵可真好。”他冷笑道,“像一匹狼。”
裘郎中转头看了看他,不再多言。放下油纸包后,他恭敬地做了个揖,便转身走了。
他这边离开,门那边薛老侯爷刚刚进来。还没到门口就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杀气,那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才会有的气势。
裘郎中脚步一顿,停滞片刻后,恭敬侧过身,将路让了出来。
薛老侯爷没有带什么人,只是让几个点头哈腰的狱卒陪着,朝牢房走了过来。
经过裘郎中时,他目不斜视,面容虽苍老却冷峻如旧。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动着,打理得一丝不苟。
裘郎中向他作揖,随后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人出了声。
“阁下是哪里人?”老侯爷头也不回地问。
裘郎中停在原地。他背对着薛老侯爷,一动不动。
“中原人。”
“撒谎。”老侯爷冷冷道,“我看你像个胡人。”
裘郎中微微侧头,却只能看到他脑后花白的头发,和头顶的精致发冠。
“老先生为何如此说?”
“阁下一身的膻气,自己闻不到吗?”
他身后的人撩起衣袖扇了扇,并没闻到什么味道。
“老先生真是说笑了。我常年游历四方,以贩卖药材为生,有也该是草药味。更何况我每日沐浴,肉更是少吃,哪里会有膻气。”
“胡人游牧,自小喝羊奶,吃羊肉。骨子里有去不掉的腥膻气。”老侯爷道,“既然是刻在骨头上的,就改不了。”
裘郎中笑了。
“老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抬起脚步,继续向前走,“告辞。”
眼看着那人离开,旁边的狱卒想要拦住他,却被薛老侯爷扬手制止。
他没有多言,只是示意狱卒不必跟上来,独自走进了牢房深处。
站在牢门口时,他半眯起眼睛,盯着牢里的人不动。只见那蓬头垢面的囚徒正坐在地上,捧着一个油纸包大口地吃着肉,狼吞虎咽得像是一头饿了很久的狮子。
他显然听到了有人来,却无动于衷,只顾大吃大嚼,连骨头都不吐。
“就算是三天没吃饭,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吧?”老侯爷冷冷道,“枉费你还是个世家公子。”
“哟,父亲来了。”薛南山阴森地笑着,用牙齿撕下一大块鸡肉,“儿子这是孝顺父亲。不吃饱了,哪有力气同父亲讲话呢。”
老侯爷冷哼一声,眼睛却一直盯着他不动。
“为何休妻?”他问。
“不是休妻。”薛南山嘻嘻一笑,“是和离。”
“老夫亲自为你选的妻子,你如此不满,是冲老夫来的不成?”
薛南山嘶哑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继续狼吞虎咽地吃着,将肉塞了满满一嘴,恶狠狠地嚼着吞了下去。
“看来父亲什么都知道啊。怎样,要杀我吗?”他笑着问,“然后如何?求皇上封我大哥做世子?遂了您多年的愿望?”
他又诡异地笑了起来。看他笑,老侯爷也笑了,不见一丝气恼。
“都说知子莫若父。你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从来瞒不过我。”他对薛南山道,“你也不必装疯卖傻。我若不许,那谢家小姐是出不得我侯府之门的。”
薛南山的脸色变了变,立刻阴沉起来。
“父亲想做什么?”
“自然是接她回来。继续做我侯府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
薛南山哼了一声。
“强扭的瓜不甜。”他轻声道,“我这位夫人,我还是了解一二的。不要以为她会屈服侯爵之威。逼急了,只怕也不好看。”
老侯爷突然仰头大笑。他的笑声中气十足,十分洪亮,那气场竟将薛南山完全压制下来。
“我堂堂广陵候府,从不屑以权势压人。”他笑道,“老夫要做成一事,从来有的是法子。就不劳世子费心了。”
“您想做什么?”薛南山忽然恼怒起来,抓着栏杆靠近了他,“您想做什么?”
老侯爷却不再搭话。他满意地看着薛南山的神情,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好好在这待着吧。”他沉声道,“老夫告辞了。”
言毕,他将手负在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腌臜之地。任由薛南山如何在后面喊他都无动于衷。
他一路出了牢房,一脚踢开大门来到外面。早有人等候在此,一见老侯爷出来便迎了上去。
“见过侯爷。怎如此快就出来了?世子爷可还好?”
“好着呢。”老侯爷冷哼,“可惜,还死不了。”
来人见如此说,也不敢做声,只得恭敬退下。老侯爷拂了拂衣袖,朝外面走去。身边人紧随其后,一刻也不敢大意。
走着走着,他却忽然想起一事,踌躇之下,还是大着胆子问道:“侯爷,我们拿来给世子吃的糕饼和烧肉……”
“丢出去喂狗。”薛老侯爷头也不抬地说,“一个都别留。”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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