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锦几乎一夜未睡。她一直躺在床上睁着眼,直到天边微亮才勉强有了些倦意。
快入冬了,不免寒意袭人。她裹着被子思绪满头,只听着外面的动静,一点细微之处都没放过。
她听见巡夜的府兵交了班去休息,也听见洒扫的下人起了来做活。猫儿都在叫了,她却始终没有听见薛南山的声音。
谢云锦本想继续等着,可是她实在抵挡不住困意,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结果一睡着,她就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坐在一顶红乌木的轿子里,飘飘忽忽地朝前走着。身上一会穿着吉服,一会穿着丧服,不断地来回变幻。
外面抬轿子的也不知是何人,但好像都是些壮汉,五大三粗的,扛着这么重的轿子都不觉得吃力。
“你们要带我去哪?”谢云锦问。
“自然是去成亲啊!”为首的轿夫笑道,“少夫人忘了吗,今日可是您跟世子爷大喜之日!”
“大喜之日……”谢云锦重复着,那双明亮的杏眸却渐渐变得无神,“大喜之日……”
是了。是要嫁给世子。大喜,大喜。
老爷和夫人早就为自己筹措好了一切。人人都说这姻缘这样好,打着灯笼都没处找。
好像娘亲早早便来了,为自己理顺了络子,细细地擦亮凤冠上的明珠,吉时一到就送上了花轿。
自己出门时还哭哭啼啼的呢,心里实在是万般不舍。那喜娘催了几次,不得已才出门。所以此时,自己这是要去广陵侯府成亲呢。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凤冠霞帔,一身正红明艳大方,这是正室才有的规格。
衣服上用金丝线绣着并蒂莲和牡丹。红绸子盖着她的脸,手里还握着一柄和田玉如意。
而外面唢呐奏响,锣鼓喧天,吵吵嚷嚷的,实在热闹得很。
“敢问你们世子爷是何模样?”谢云锦在花轿中问,“性子好吗?”
“好,好着呢,听说娶得是谢家小姐,特别高兴。”轿夫们大声道,“至于模样嘛,您看了就知道了!少夫人留神!过火盆了!”
谢云锦刚想问一句什么火盆,忽然感觉轿子颠簸,脚下一热,像是从什么火炉底下经过。一股浓烟从帘子口飘了进来,呛得她不住地咳嗽。
“放鞭炮!撒钱!”轿夫们大喊道。
“撒钱?”谢云锦觉得奇怪,“哪有成亲时撒钱的,从没听过这个规矩。侯府可真是奇怪。”
“侯府的规矩多着呢。”一个跟在轿子旁的老嬷嬷说道,“不撒点纸钱,怎么打点过路的小鬼呀。万一它们来抢亲如何是好。”
谢云锦觉得这话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怪来。
红盖头遮着她的脸,除了脚下那双系在一起的绣花鞋子,什么都看不见。
等等,不对劲。
好端端的鞋子,怎会被系在一起?
谢云锦弯下腰去解,却怎么也解不开。那条带子紧紧地将两个鞋子连在一起,任凭她怎样用力都扯不断。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清晰的说话声,似乎是路过的妇人正在说闲话。
“你说这薛世子,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呢?真是可惜啊。”
“可不是么。听说这广陵侯府啊还逼着人家姑娘殉葬,实在是残忍得很。”
“你看这个大红棺材,里面不就是那位世子夫人么。”
“是啊,我也听说了。据说可是位美人,可惜活活地被人给埋了。听说现在又挖出来拿去跟世子合葬呢。”
这都是些什么话……
谢云锦听得冷汗直流,攥紧了手中的如意。耳边隐约听到轩儿的声音,好像在哭。
“小姐!小姐啊!”她哭得凄惨,像是在用力拍着什么,“你们这些凶手!是你们杀了我家小姐!你们把棺材放下来!你们给我放下来!”
“轩儿!你在哪!轩儿!”谢云锦大叫着,想去抓轩儿的手。
可是身边哪有旁人。只有外面那几个轿夫,还有广陵侯府的几个老嬷嬷跟着,还一路提醒她这里的规矩,以免她乱了分寸。
嬷嬷们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谢云锦却顾不得许多了,只管大喊起来,用力地拍着轿子。
“停下来!停下!”
轿子一顿,停了下来。
四周忽然一片寂静。那几个轿夫好像不见了,只有一个老婆婆掀开帘子,请她出来。
谢云锦抓着玉如意站起身,可鞋子系着,她迈不动步子,只能一点点挪着,扶着那嬷嬷的手勉强挪到了外面。
一出来就觉得冷,冷得骨头都疼。四周阴风阵阵的,吹得她发起抖来。
红绸子挡住了她的脸,不知面前是何光景。谢云锦心中慌乱,抖着手伸向红绸,打算掀起来看看。
正当她六神无主时,忽然看见一双黑靴子出现在下方,停在了她面前。
一只苍白的手抬起,伸到了她面前,将手掌向上摊开。
那只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是双男人的手。谢云锦哪里敢碰,只想躲开。
但那人也不急,见她不动,便缓缓靠近她的手腕,轻轻握住。
那只手有些凉,谢云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别怕。”她忽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听到这两个字,谢云锦心头虽害怕,却渐渐平静下来。
她纤细的手指有些紧张地抓着那男人的手,掌心里都渗出了汗珠。
忽然那只手渗出血来,一下子染红了她的指甲。谢云锦大叫一声,马上甩开了他,一把掀将红绸掀了起来。
只见她面前站着一排的人。全是一样的姿势,都垂着手望着她笑。
谢云锦手中的玉如意一下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而那些人脸色发青,都穿着一身甲胄,浸满了血污。他们的眼珠泛着红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谢云锦。
他们的身后立着一座座野坟,都刻着石碑,写着名字。
“这是什么地方?”谢云锦颤声问,“你们是谁?”
无人回答他。那群人都只是阴森笑着,一动不动。
“我要回去……”谢云锦的脸上冷汗直流,模糊了她精致的妆容,“我要回家……爹爹……娘亲……你们在哪……”
“夫人要去哪里呵?”她背后一个幽怨低沉的声音问。
谢云锦猛地转头,只见身后的岗子里有一座孤坟。
一个穿着大红吉服的新郎官早已等候在此,正目光狠毒地盯着她看。
谢云锦脸色发白,她转身想跑,谁知身后那群人忽然冲上前来,一把将她推到了新郎官面前。
面前是一双沾着尘土的锦靴。谢云锦咬着嘴唇,缓缓抬头,却见那人正阴凄凄地垂头笑着,肤色惨白无比。
“夫人要去哪里呵?”他再次问道。
谢云锦尖叫起来。她无处可逃,跑到哪都被推回来,反反复复地摔在那新郎官面前。
“救我啊!”她大声哭喊着,“爹爹!救我啊!”
新郎官忽然朝她扑过来,抓住了她的肩膀。从他口中探出一条血红色的舌头来,奇长无比,直触在谢云锦脸上舔着她的泪珠。
谢云锦彻底吓破了胆子。她发疯似的挣扎起来,用力推着那人,又厮又打,只想让他离自己远些。
眼见推搡无用,情急之下,她一把扯下了头顶的簪子,直朝那人扎过去。
但那人一把遏住她的手腕,力气极大,压得她动弹不得。
“夫人!醒醒!你梦魇了!是我!”
听道夫人二字,谢云锦一下子发了狂。
她猛地坐起身来,使出浑身的力气,扬起手狠狠地抽了面前之人一个耳光。
“滚开!”她大吼道,“你早该下十八层地狱!何苦连累我!如今死了也不放过我,那我就放一把火只管都烧了,谁也别想好!”
她声音十分凄厉,与平时大相径庭。
薛南山坐在她床前,被她打得侧过头去,面颊上一片红肿。
除了薛老侯爷,府中人从没见过谁敢打薛世子,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纷纷跪在地上磕头,一动也不敢动。
薛南山擦了擦嘴角,仍旧转过头来,皱着眉看着谢云锦不动。
“锦儿,是我。”
“凭你是谁!都离我远些!你死你的,与我有何干系!何苦要我的命!”
“锦儿——”
“住口!再多言,我戳瞎你的眼睛!”
薛南山不言语了。他望着谢云锦,知道她是被魇住了,便沉默了下来。
府中人皆磕着头不动,大气也不敢出。
窗外已大亮。鸟鸣声透过窗缝传来,清脆婉转,十分悦耳。
薛南山沉默良久。过了一会,他深吸一口气,忽然轻声做歌,唱的是春秋战国时,楚国的巫祝之曲,《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战国时曾有一人薛谭,学讴于名士秦青。后世人常玩笑说薛氏擅歌,若有那能唱诵之人,定也能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薛南山声音虽轻,却低沉和缓,潺潺如山间流水,直传入谢云锦耳中。
她忽然愣住了。听着听着,眉目居然渐渐舒展,身子也慢慢松泛下来。
谢云锦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些恢复了神智,却还是不太清醒。
一道身影朝她靠过来,缓缓将她揽人怀中。
他身上很暖和,手臂极为有力。被他护着,任什么妖魔恶鬼也难近身。
谢云锦将头枕在他肩膀上,逐渐安下心来。
“锦儿,别怕。”有人在她耳边说,“我不死,你也活着。我们一同长命百岁。”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