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小说:伤秦 作者:董三生
    春去秋来,转眼便要入冬了。

    秦国的冬天比赵国暖和一些,却比楚国难熬。杜若裹得极厚,蹲在那里就像个大彩球。

    启伽也蹲在宫门另一边,她倒是灵活,蹲累了就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有时还打一套拳给杜若看。

    乔韵提醒道:“良人,咱们得回去了。天色又暗了些,小公子找不到你,该哭闹了!”

    杜若蹲得腿麻,一站起来,就又摔了个屁股蹲儿。启伽乐得哈哈大笑,杜若也跟着笑。

    这一幕真是熟悉,就好似多年前在赵国,司马启伽和李长定。

    秦王的伞积满了落雪,撑伞的小太监颇是费力。他远远地立在雪地里,听着她们悦耳的笑声,顿觉讽刺。

    半年,他没去瞧过她一眼,也没有刻意过问她的事。本以为她会难过,可现在看来,她活得好得很!今天只是一时兴起,才会走到此处,平日里,他都故意是绕着道走。

    这半年来,她过得好不好?这个问题他想过无数次,却从不敢向旁人问起。

    还存有最后一丝侥幸,他问:“这半年来,她都是如此吗?”

    小太监不如赵高机警,只照实答:“是。司马夫人心胸宽广,想得开些,羋良人又常来看她,过得很是快活!”没有秦王的恩宠,她照样活得快活!可是凭什么?这半年里,他为了不去想她更不去找她,整日将自己淹没在一大堆国事中。纵然茶饭不思,纵然衣带渐宽,换来的还是她一声欢笑,和一句“很是快活”!

    他刻意营造的一切,刻意躲避的一切,在她看来根本都是无足挂齿的。甚至都不值得她稍稍难过一番,他在她心里连杜若都不如!

    秦王悠然道:“从前寡人与父母亲在赵国为质,也有旁的女子心悦父王。母亲为此心生嫉妒,常与父亲争吵,更容不下那女子。如今看来,母亲定然爱极了父王。”唯有真心悦爱,才容不下他人染指。只有司马夫人大度,对着为他生养过子嗣的女人,笑靥如花。

    因为她根本就不在乎他。

    小太监听不明白,应和道:“大王说得是!”

    秦王默无声息,眼睑低垂下去。

    第二日,启伽接到旨意:契成宫暂停发放份例,供给减半。意思就是,秦王要断她的粮了。

    说是减半,其实连一半都一半都没有。后宫的人见秦王真心厌弃了她,连最基本都生活保障都不愿给,偌大的契成宫只能勉强度日。

    好在半年已满,秦王解了她的禁足,杜若终于不用再蹲在宫门外。

    簌簌长身体,又来了月事,启伽自己都年少,倒成了真正的家长。每日膳房送来的那点子吃食,她都会先把最有营养的挑出来,留给簌簌和其他几个年纪稍小的宫婢,余下的再分给宫人们,到了她自己这儿,便所剩无几了。她总说自己自幼习武,身体底子好,就算是吃猪食也能活下去。

    杜若送来一些东西,还没踏进契成宫就被侍卫给没收。长定也来过,站在外面望了几眼,没有进去。栗衫给了为首的侍卫一颗明珠,道:“您行个方便吧!让我们拿些东西给司马夫人就成!”结果碰一鼻子灰。

    杜若好心相劝:“启伽,你就去跟大王服个软,认个错吧?他不会一直这样为难你的。”

    “不去!”纵然两度为人妇,她到底也不过十七岁,稚气尚存。

    杜若给小公子取名扶苏,启伽常去看他。他生得白净可爱,小眼珠子乌溜漆黑,最爱笑。启伽说:“小扶苏样样都好,美中不足就是长得像嬴政。”

    杜若笑言:“大王的孩子自然像大王,你不像司马将军吗?”

    “我才不像他呢,我像我母亲!”司马尚是武将,长相自然不会柔美,启伽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拿胡茬扎她脸,后来她一见父亲回来总躲到哥哥身后去。

    启伽说:“我想我父亲了,还想我哥哥。”

    杜若不知如何安慰,她也知道,她们入了秦宫,就再也回不去故国。

    又过了几日,秦王到云华台看扶苏。小孩子越发像他,父母总喜欢像自己的孩子。

    秦王过问了一些扶苏起居上的事,便默不作声了。他一向不多言,这样专门到哪个妃子宫中坐上这么一小会儿,已实属难得。

    抓着这时机,杜若欲同他为启伽说些好话。刚要开口,硬生生被秦王噎了回去。他说:“若要为那泼妇求情,就给寡人闭嘴。”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惧怕听人提起司马启伽,他来此,明明就是为了想要从杜若口中探知一二关于她的情况的。

    现在杜若愿意说,他却不敢听。万一,她还是过得很好……

    杜若说:“妾是心疼簌公主。她是大王的亲外甥女,又在长身体,成天里吃不饱穿不暖,大王不心疼吗?”

    “是个问题。”秦王说,“寡人马上把簌簌公主从契成宫接出来。”

    杜若忙说:“大王,妾不是……”

    秦王起身,道:“寡人事忙,先走了。”于是便离开云华台。

    出了门去,他木讷得像个不讨喜的孩子,过了片刻才缓过神来:“我这是在做什么?”

    宫婢们连拉带拽将簌簌从启伽身边拖走。那一刻她眼眶红透,却只能松开簌簌的手。

    她说:“簌簌乖,跟着姑姑什么都没有。嬴政会待你好的,比跟着我强!”

    簌簌年纪小,眉宇间总是透着一股子倔劲儿,她冷眼看向那些宫婢和嬷嬷,咬牙道:“走就走,等我舅舅消气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现在她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此后,连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簌簌教她习秦文,她也还没有学会。

    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

    当夜,一晚菜粥送进了契成宫。启伽还在看书,宫婢将菜粥放在案几上,她说:“你忙去吧!等会儿我自己会吃的。”

    直到夜深了,她才知道饿。端起那碗菜粥,一仰头便喝下去一大半,然后她靠着案脚睡着。

    最后她是被疼醒的。那一夜她腹泻了七八次,整个人都瘫软了。好在里面放的只是巴豆,她还能活着喘气。

    启伽原以为不管秦王如何折磨她,她都可以默默忍受,可是她不料,秦王竟会对她下毒!

    天已大亮,启伽从床上爬起来,强打精神,穿戴上鲜艳华丽的衣饰,再扑上细腻的脂粉,抹上殷红的口脂,完美掩盖住她被腹泻折腾得苍白的脸色。

    秦王不喜欢待在暖阁,特地留在偏殿看书。赵高说“司马夫人求见”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来做什么?”秦王目不斜视,继续看书,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早已是波澜壮阔。

    秦王没有宣见,启伽立在雪地里,端着一个盖着盖子的碗。雪花落在她的头发和睫毛上,风刮得她脸生疼。秦王从窗缝中看了一眼,原来,心还是会疼。

    “雪还在下么?”

    “大王,雪还在下。”

    秦王放下手中的书简,揉了揉额头。其实他一直没看得进去一个字,自得知启伽在外面,他就心烦意乱。

    见秦王殿中没有动静,启伽蓦的跪下,大喊:“贱妾司马氏,求见大王。”她终于,还是给他跪下了。少时他说:“无论何时何地,你见了我,都不要跪。”

    “谁准她跪的”秦王语气冰冷,更胜墙外的风雪。转过身来,他彻底妥协,道:“让她进来。”

    她冻坏了,进屋时狼狈不堪,头发丝上沾着残雪,鼻子尖儿也通红。

    秦王呆看她一眼,双颊莫名有些发烫,他立马将目光移走,坐回案几旁,继续看书。启伽一个人立在偏殿中间,瑟瑟发抖。

    “赵高,寡人冷了,去生个炉子。”

    赵高退下后,启伽踉踉跄跄走到秦王面前,哆嗦着手将怀里揣着的碗放在案几上。

    秦王抬头,问:“这是什么?”

    “大王,公子扶苏的满月仪典上,妾坏了规矩,给您和公子添了晦气,是妾的错。妾特意做了粥,向大王赔罪,望大王宽恕!”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生气的根源,而且他讨厌她现在这低眉顺眼的模样!

    秦王冷笑:“怎么?怕了?”

    启伽低声说:“大王,粥凉透了!您要是娇弱怕凉不肯喝,妾再去给您做一碗。”

    果然,秦王说:“寡人有什么怕的!”遂揭开盖子,将那小半碗粥一饮而尽。

    “现在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他一直在等她说,她不喜欢赵嘉了。

    赵高端来火炉,瞥见秦王眼里有期待之色,又立刻识趣地退下。

    启伽掸了掸身上的雪渣,将满头沉重的钗钿一根根摘下扔到秦王书案上。秦王愕然,问道:“你在干什么?”

    她拔掉最后一根簪子:“统统还给你!狗男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只会拿这些来逼迫人家就范。我不要了,不要了!”

    “司马启伽,你疯了吗?”

    “你才疯了呢!我说你要是那么看不惯我,你早该杀了我好了!反正你是秦王,你想杀谁就杀谁。哎我说你打我一顿也好,天天找人抽我鞭子也好,动不动饿人家肚子,算什么男人”

    秦王正欲发怒,只觉肚子绞疼。

    “司马启伽,你给寡人吃的是什么?”

    启伽笑得猖狂,开心得像他幼时初见的模样。

    “遭报应了吧!哈哈!狗男人,叫你害我!”她跑到殿中,一脚踢翻赵高刚才送进来的火炉。

    “你还知道怕冷,你还有脸生炉子呢!天天冻着我饿着我,还找人给我下毒,我让你烤火!让你烤火!”随即她脱下斗篷,将炉火扑灭。

    秦王强忍腹痛,额上汗珠密布。他无力地低吼道:“你,给寡人……滚出去!”

    “我还不稀罕待呢!也让你自作自受尝尝我受的苦,疼你死,狗男人!”启伽对秦王做了个鬼脸,提着裙子欢天喜地地跑出去。

    赵高匆忙跑进来,扶住秦王,问:“大王,大王,这是怎么了?”一边向门外大喊:“宣太医,宣太医!”

    秦王嘴唇发白,脸色发青,看向案上残余的菜粥:“命人去查!查这碗粥,是谁……谁送给……启伽的。”

    原来恨她是真的,爱她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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