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里有婴儿清脆的哭声,每每听到,总使人内心柔软下来。可秦王并未觉儿啼声舒心,更没有多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太后叹:“日子过得真快,小公子都满月了!”杜若来秦国,也有一年有余。
杜若怀抱着婴孩,他的脸颊真是柔软娇嫩,直想让人啄上一口。即使为人母,她的眼神依然总是淡淡地,从来没有任何欲望。
仪典开始,各宫妃嫔都归座,各宫妃嫔都早早来了,唯余启伽的位置,一直空余。
秦王迅速环视了四周,并未寻到他想寻的人,眉宇之间透出些许焦躁和不耐烦。太后不悦道:“早听闻大王新纳了个不懂规矩的赵国女子为妃,平日里见不到人,今日想借着小公子满月宴一睹芳容,也这样不肯赏脸吗?”启伽从不向她问安,她虽没有大权在手,亦不过问后宫,却也心有芥蒂。
秦王都没有看太后一眼,眼底里剩下一许极力掩饰住的失落,他浅尝一口酒,沉声说:“不来便不来吧!”她自小不习宴礼,来了也是出丑。
太后怒喝:“猖狂!国君长子的满月宴,岂有她想不来就能不来的道理!”这半年来秦王没有找她的麻烦,待她很是不错,她说话自然也多了几分底气。
语毕,小太监传报:“司马夫人到!”众人皆望向门外,秦王尤其目光如炬。
启伽果真穿着仪姜送她的那件素白衣裳,一路小跑而至。她原本想不打算来,毕竟那是嬴政的儿子,与她毫无瓜葛。但进宫那日赶上杜若生产,她一身尘埃给杜若惹了晦气,心中歉疚,便来随份满月礼。只是不知谁在她饮水中下了迷药,她沉睡至现在才醒。
今日她未施粉黛,只挽了个最简单的平髻,只插了一只毫无修饰的木簪。这最不起眼的妆容,偏她穿,就如山中仙子,不识人间烟火。
秦王一时没回过神,直恁恁盯着她,自己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
众人惊异,一片哗然。太后大怒,大声训斥道:“你好大的胆子!小公子满月这样的大喜之宴,你竟敢穿白衣,你是在诅咒大王的子嗣吗?”
启伽整个人都懵在那里,头皮一阵发麻,顿觉茫然。秦王恨自己见她无助的样子还是会心疼,他尽力不言语,随她自己面对这一切——是她辜负他在先!
启伽说:“不是你们秦宫的规矩吗?怎么这会儿怪起我来了?”她还不稀罕穿秦王最爱的颜色呢!
“你们赵国的规矩是喜宴上能着素服吗?”太后怒极,“何况你的女官没有告诉过你,大王从不准任何人在秦宫穿玄色和白色的衣服吗?”
秦王看向女眷们,见仪姜低头浅笑,各中缘由当即一目了然。但此时他不能出手,他一定要启伽吃些背叛他的苦头。
谁知她丝毫不愿意委屈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儿便飞跑过去跳上仪姜的食案,她轻功好,动作也快,还没等仪姜反应过来,就一个耳光啪在她脸上。
众人瞠目结舌,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其实这若是换在赵国,启伽也不敢如此失仪。这里是秦国,是嬴政家,与她有何干系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一死而已。
启伽站在食案上,居高临下盯着仪姜,她长得娇媚多姿,脸被打肿了也别有一种惹人怜惜的美感。这秦王的后宫,可真是千娇百媚啊!难怪他一回这里就把当初对自己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自启伽来了秦宫,秦王便很难相信,自己有了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癖好。譬如,喜欢同她吵架,喜欢看她撒泼,喜欢看她与别的妃子斗嘴——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司马启伽心里还有他一点位置的理由。
但这是长子的满月仪典,她这样蛮横无理,会被人揪住把柄,秦国以法度国,纵然他是王,也难以护她周全。
秦王大步走过去,伸出双手从启伽腋下举起她,将她重重放在地上。他俯视着她的脸,他们相距不过两寸。
“司马启伽,闹够了没有”
“是她陷害我的!”仪姜心虚,却泪落连珠,对太后说:“我就是再恨她,也不敢拿小公子来诬陷她啊!妾仰慕大王,怎会加害大王的骨血”
“你给我闭嘴!”启伽和秦王几乎异口同声。
启伽看了眼仪姜,又看了眼秦王。她烦恨这种被人当众算计的感觉,偏她又不屑于后宫的阴私残害之事,也不喜辩驳解释。就好比出海的蛟龙被囚困于鱼池,供秦宫的妇人玩乐。
没有人可以帮她!她最好的姐姐,此刻只能温顺地坐在食案旁,眼里既是担忧又有窃喜,欲言又止。
她曾经最爱的男人,此刻俯视着她,一脸肃然,神若仇敌。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却胜过了所有恶毒的言语。
启伽吸了口气,浅浅一笑,恍如隔世。
“嬴政,你也不信我”她浑然不将其他人看在眼里,只自顾自的说,“我只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只知道你忘记了我。纵然如此,你还是该知道我最不屑暗害别人,就如同我再不喜欢你,也还没想过你是如此心胸狭隘!”
这话说得伤人亦伤己。秦王最在意的,是那一句“不喜欢你”。这话从她嘴里亲口说出,果真比他眼见到的更疼。
秦王阴沉着脸:“马上滚。仪典结束后,寡人再好好跟你算账!”他一抬手,示意宫人们带她下去。
启伽挣开她们,自己走了出去。那步子迈得潇洒,头也没回。秦王看她离去,轻抬起手在半空中悬了片刻,他的指尖所触到的只有风。
长定看到秦王这副想要挽留却抹不开情面的苦恼样,心里生出万分不甘。
不知不觉就入了夜。
白天在仪典上,簌簌插不上话,夜深了,见启伽没有睡,可着劲儿安慰她。
启伽没说丧气的话,她想起幼时犯错挨了罚,姣姣也这样安慰她,可姣姣也只是个同她一般大小的孩子。随后李严会带她去梨馆看舞,司马恕会带她出城外狩猎,李长定偶尔也会来看看她,带给她时兴的脂粉首饰。
她或许再也看不到姣姣了,也看不到李严,看不到司马恕……长定,也走远了。
她望着簌簌,眼眶泛红。
簌簌赶紧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可越是安慰她越止不住泪水。簌簌说:“好姑姑别哭,别哭,还有我舅舅呢!他是你夫君嘛,他待你好就行了!”在簌簌看到的那一部分里,司马启伽,或许是秦王政唯一钟爱的女人。
估计是因为提起了秦王,启伽所有的委屈彻底爆发,她终于嚎啕大哭,哽咽道:“我……我想回家!”
契成宫漫天的花雨里,回荡的,是她凄厉的哭喊声——“嬴政!我要回家!”
秦王一翻身,自己惊醒坐起。
“来人!”他好像在梦里听见有人唤他。
“契成宫,司马夫人。”他心里总觉有什么搁不下的事,只想见到她好生在自己宫里待着,才算安心。
启伽多喝了酒解愁,已经醉倒。
秦王示意让簌簌等人退下,他独自守在启伽床榻边,就像两年前她在驿馆守着发高烧的自己。她得知了秦王不喜旁人穿白衣,非要簌簌将自己的睡袍也换成了白色的。白纱若隐若现,缚在她雪白的胴体上,引人无限遐想。
她脸色本就白皙,又不胜酒力,喝得小脸晕红。睡梦中,她还微张小嘴,将自己的衣衫往下扒了扒。
秦王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她白嫩的脸庞。肤若凝脂,大抵就是如此吧?再后来,他出自本能,轻轻将唇抵在她的红唇上,浅啄一口,香甜软糯。
启伽无意识地伸出双臂轻轻环抱住他,即使拥有无数妃嫔,这一举动异常让秦王沉醉下去。他凝视着她脸上每一个地方,从额头,眼睛,到鼻子,嘴唇,一一轻吻过,直到启伽含含糊糊喊了声:“赵嘉……”
秦王呆恁住,眸子突然空洞,紧接着结成寒冰。她当真是一点都不将自己放在心上了么?她的心里,就只有赵嘉了吧。
他起身,如受重创,魂不守舍地走出寝殿。
启伽翻过身,又呢喃了一句:“赵嘉……铃铛还我。”一滴泪从她眼角划落,仿佛又做了个甜甜的梦,因为她嘴角上扬,轻唤:“政哥哥。”
自此以后,秦王再没来过。来的是一道手谕,因启伽着白衣之故,将她禁足于契成宫,半年不得外出,也不得侍寝。
簌簌提及那夜秦王到过这儿的事情,追问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启伽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来过。可能是又想同我吵架,见我睡着了觉得无趣,就走了吧!”
禁足也好,落个清净,反正她也懒得应付秦宫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不侍寝就更好,她也不想见秦王。
这次秦王是真被伤透,再不过问契成宫的事。
他更不愿去后宫了,整日置身前朝,闲时不过与朝中要员议话,更闲时便独自看书。偶尔也有生理上的因素需要调试,也召幸过几位美人,罢了就让她们回去,不准多呆一刻。
于外人看来,契成宫纵使芳芬漫天,到底也是凄凉的。
杜若路过时,一枝长出墙外的合欢分外红艳。楚国的花,也从没开得这样妍丽。
虽是禁足,门却大开着,只是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透过门,还是能看到一个朱唇皓齿的白衣女子,披散着一头青丝,在里面与宫人追逐嬉戏。
秦王的恩宠,世俗的眼光,于她根本无关紧要。
簌簌那一脚太用力,小球滚到了宫门下。启伽奔过去捡它,看到了在门下立着的杜若。她温凉如玉,目光静如秋水,看一眼只觉舒适。
上次仪典,杜若抱着小公子在殿后换尿布,只听外头喧哗,待她出来,启伽早被秦王撵走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启伽。
司马夫人果真如宫人传说那样惊若天人,她的身上还有一股世俗女子所缺乏的灵动劲儿,难怪久置于晦暗深宫的秦王会思之如狂。然立刻她黯然神伤,启伽的眼睛,真是像极了自己。而她知道,其实是她的眼睛,像极了启伽。
“我……我捡球。”启伽对着杜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最后憨笑着,俯下身去。
杜若说:“你是司马夫人吧!上次仪典的事,委屈你了。”
“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启伽很诧异杜若会信她,长定不信她,秦王不信她,反而是小公子的生母,愿意信她。从前她很怕后宫的人心难测,在赵国每有入宫的仪典,她都一一推辞,在秦国她全然不将生死当回事,自然也不把宫中的人放在心上。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太过微妙,只一眼,她便信了杜若。
只一眼,杜若便也信了她。
启伽说:“我不叫司马夫人,我叫启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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