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不见赵嘉,也没人来说些刁钻古怪的话引得启伽和他吵架,还有好吃好喝,这日子大家过得很不习惯。
夜深人静之时,有个人影在她的小院外,立了许久,却蓦然转身。启伽追出门去,喊了句:“来都来了,进来坐会儿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没那么反感和赵嘉待在一起,她也能感觉到,赵嘉没有先前那样讨厌她。
他们没有进屋,只在屋檐下的木头阶梯上坐着,启伽坐在赵嘉身后三个阶上,她突然意识到女子不能比夫君坐得更高,于是立马起身。赵嘉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摁着她重新坐回原处,他说:“你就坐这儿,别走!”这样言语柔和的公子嘉,让启伽无所适从。
接下来赵嘉自顾自的,说了好多更令她觉得古怪的话。他絮絮叨叨,说起自己小时候和母亲在一起那段幸福快乐的日子,又说起他母亲赐给启伽的那把瑟是他最喜爱的,他曾经央求了好几回,先王后都没有将那把瑟给他,说着,他的眼里润润的,直接别过头去。
启伽没见过男人这样伤心,就好像他丢失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她慌张说:“别……别这样嘛!大不了我把那把瑟送给你就是!”
可是赵嘉无缘无故淡笑:“还是你留着吧!那把瑟,原本也是要给你的。”其实他想说,当年他觉得那瑟音质极好,虽然年幼,也想将它送给自己最喜欢的玩伴。他只见过司马启伽两次,一次是在城外狩猎,那时他还是太子,司马启伽不过四岁,穿着一身男装,他以为她是个男孩儿;另一次就是在国宴上,她怕失了礼数不敢动筷子,饿得哭了。
“启伽,我要走了。”赵嘉说,“秦国下了战书,太后让我领兵抗敌……去前线。”他说得那样平静,仿佛自己只是出一远门似的。
启伽惊愕,秦国为何要向赵国下战书,他不是才以十五座城池为聘向赵国求娶了李长定吗?再一想到赵嘉,太后向来忌惮他,这次让他去前线,是只怕恨不得他能死在那儿。她虽然不喜欢赵嘉,可那毕竟是她的夫君啊!况且最近赵嘉对她不错,他若是战死了,那她以后的日子岂不是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可能连温饱都不能解决吧!
启伽想了想,说:“我跟你去吧!”小时候父兄出征,她就待在家中,没有一刻安心,时时如坐针毡,这样的日子,她再也不愿意过了。最严重就是和赵嘉一起死在战场上,反正她这一生还长,却早没有了半点盼头。
“你能做什么?”赵嘉难以置信,“再说你还有枫团呢!”
“我能做的事情很多,绝不会比你那些一等兵差。枫团……还有姣姣呢!思婆婆也会照顾它。”她挺起一张骄傲的脸,丝毫不让人厌烦。
赵嘉说:“司马启伽,我也知道我对你不好……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话到了嘴边,终究说不出口,最后他说,“你还是留下来陪枫团吧!”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赵嘉,甚至没有见过任何一个男人这样温柔地同她说话。她想起初识赵嘉时,他刚被废黜太子,那时他闷闷不乐,脸上一点神色都没有,那会子他活得还不如自己呢!他时常遭人奚落,启伽认识他那次,就是有人专挑带刺的话说给他听。她挽弓,一箭射在那人身后,那支箭就从他耳畔擦过,离他的皮肤只差一根发丝的距离。她张嘴大笑,露出白牙,佯装无辜赔礼道歉:“失礼,实在失礼!小女初学骑射技艺不精,真是见笑了。”而司马尚的幼女,以娇俏的面容和骑射之术扬名天下。
若不是那场变故,他现在会不会活得很轻松?
启伽突然觉得赵嘉真是可怜,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好像要从他的脸上看穿他的心思。
感受到启伽流转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赵嘉亦微别过头去,四目相对那一刹,他莫名奇妙说出一句:“我想我母亲了。”
“我也想我母亲。”
赵嘉从大袖子里掏出一串金子造的铃铛,那时当初启伽拒绝过的。他说:“这个,赔给你的。”
这样真好,以后还能拿去换钱。
启伽很想问她以前那个铃铛去哪儿了,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过去的事,早该过去了。如若她注定此生与秦王无缘,就该好好待在此处,保全司马家的体面和她那些陪嫁侍女的性命。
清晨,吵醒她的是马蹄声。跑出门时,刚好错过,只看得见车马军队的影子。离别唯一的意义,在于让人明白离去之人是否在旁人心里真正存活过,那一刻,启伽心头有些慌乱。
秦军从赵国南部进攻,气势汹汹,所到之处只差赶尽杀绝了。这些还不够!秦王指着版图上的邯郸城,施以命令:“二十日之内,寡人要攻下赵国。”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秦王也明白,他此行最好的结果就是收回被赵国骗走是十五座城池,再让赵王割地赔款,向各诸侯国立威。但是能完成这些,秦国也要尽倾巢之力,灭赵国,全然没有胜算。
秦王说:“司马启伽还在邯郸城里受苦。”不带任何情绪,面无表情。少时读周幽王,何以那般不解人生一世,难得一心人而已。
“若寡人因此举亡了国,不必将这次战因记在史书上。”他唯余的怯懦,只是不愿如纣王和周幽王那般,遗臭万年。
这一战打的很难。
秦军勇猛,只攻不守,无一不争相杀敌以立战功。一月余,赵军死伤尽半,连着战场周遭的城池,也血流成河。
赵嘉有三天未合眼,将士们白天作战,夜间还要清理死去士兵的遗体,男儿有泪不轻弹,于姚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赵嘉呆望着,心痛难挨。他的行囊很少,比一般将士,只多了件上衣——是司马启伽替他缝补过的,针脚粗陋,形状滑稽。他不禁想,若他死了,她也会哭吗?就像她去送李长定那日,得知长定嫁了秦王那样。不知还能撑多久,能撑到活着回去,该放下的就放下吧!权势地位,不及一人一笑。
邯郸城内也不比前线松快。
入伍的都是大好青年,不是家中的一家之主、顶梁柱,就是家中才长成的儿子。前方时有战报,百姓也知道死伤惨重,入夜常有妇人哭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启伽抢过门童手里的家书,这还是三个月以来赵嘉写回来的第一封书信。因竹简沉重不便携带,战地又苦陋,这家书,显然是一块从战衣上撕下的粗布。启伽翻开细看,字迹倒还是工整,上面寥寥几行字,尽交代清楚身后之事,包括家中奴仆如何处置,云暖如何安顿。信中最后提及,身后家财悉数由启伽分配,还有一句“此生愧尔”。
这样沉重的交代让人承受不起,启伽阅过之后,微微一惊。
云暖来了,看过信跪地便哭。启伽没她那样依赖赵嘉,尚还有理智,她问送信的士兵:“赵嘉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回来了吗?我未曾听说他阵亡。”她极力佯装坚强,此刻她才彻彻底底明白,“夫君”二字于她有多重要,即使她不爱他,即使他待她不好,可她一生的荣辱兴亡全系于他身上。
离了花朵的残瓣,只能越飘越远,零落成泥。
士兵说:“秦军已打到邯郸城外了,若是李牧将军再不回来,怕是……公子他,快撑不下去了!”
云暖听闻,哭得更加厉害。启伽轻拍了拍她消瘦的肩头,直直地走进门中。
翻出两件骑装,一黑一白,正好可以日夜交替着穿。姣姣打了盆水,一边伺候启伽洗净脸上的脂粉,一边念念有词:“公子嘉待你不好,嫁过来半年也不曾碰过你分毫,若他真的战……死,留下的家财也够你安稳度过余生。我实在不明白,你这样单枪匹马赶过去,你能干些什么?只能是白白送死!”这还是启伽第一次看到姣姣哭。
她说:“姣姣,人不能这样。你话说得在理,可是我天生愚笨,不善经营家事。若赵嘉没了,即便有这些钱财,我也不知如何盘算打点,我们照样活不下去!”不然她该如何秦王早就不要她了。既为人妇,没有人会要她,除了赵嘉。
“思婆婆和善婆婆,就麻烦你和左芦了。还有枫团,你别老是欺负它,你看它多好,天天都这么开心。”
这时左芦闯突然进来,背着行囊,他说:“我跟你一起去!我能保护你!”
“你留下来照顾她们吧!你不习武,反而会拖累我。”
左芦当即拾起启伽放在柜子上的青铜剑,不过数招,剑锋直抵启伽的咽喉。
姣姣大惊:“你武功这么好,怎么不早说!那次别人打你,你为什么不使出来”
左芦说:“我若是打伤了人,遭殃的就是主子。我自己命贱,怎样都能活,我不能连累你们。”
启伽点头应允,继续低头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要收拾的了,她只是不愿意抬起头来让姣姣和左芦看她哭——她还是有些怕死。
临行前,左芦亲手做了盘白米糕,他说,就当是替他们二人践行了。一顿再平常不过的晚膳,每个人都吃得心如刀割,姣姣都没有吃完,丢了碗跑到院子里去一个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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