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定抿唇,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微微含笑。
世人皆言秦王暴戾不近人情,哪里想得到他这般心细?聘礼中好些女子出嫁时用的东西,都是顶好的。大至金雕玉琢的送亲马车,小至这盒用上乘朱砂和北海鲸鱼油膏制成的口脂,无一处不是极尽奢华精致,给足了女方体面。
唯一令长定不解的是,她的嫁衣以玄色为主,只有裙边和袖口少许红色镶嵌,且朴素至极,没有任何装饰。她知道国君迎娶王后之时,帝后礼服均有黑色,却不至于如此几乎全黑。况且她不是王后,是秦王的夫人,应当穿明丽鲜艳的吉服入秦宫。
栗衫说:“咱们姑娘真好看!”
自然是好看的,长定等这一日,等了太久。
送嫁的场地由公子嘉受命亲自指挥布置,又有太后和赵王亲送,长定却着羽扇后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喜色。她仿佛已经看到她朝思暮想的少年郎,伸出手朝她走过来……
繁冗的送亲仪式结束,长定缓缓向马车走去,两行侍女紧跟其后,比公主出嫁还要隆重。
人群中有个瘦小的身影颇不安分,一蹦一跳似想努力看到新娘——那是司马启伽,穿着一身玄衣,着男子打扮,用了好些法子混出来,要送李长定出嫁。
“姐姐!”身后又闻女声,启伽回头一看,原是云暖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她眼里意味深长,看了启伽一会儿,拿出那串熟悉的铜铃儿在眼前晃了晃:“姐姐可知这个”
她当然知道!
启伽心里竟有一丝丝难过,尽管她知道,给了赵嘉的东西,就给任凭他处置,但是现在云暖拿着这串铜铃儿在她跟前炫耀,她忍不住心有不悦。
“赵嘉给你的”话音刚落启伽就笑了,自己真是傻,这样的问题也会问,那自然是赵嘉给她的。
启伽说:“罢了!你既然喜欢,就好生收捡着吧!”
云暖浅浅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我可不喜欢这样粗陋的东西!”说完,她当着启伽的面儿,轻轻松开手,铜铃儿也随之掉落。
“云姬!你疯了”启伽吼了她一句,便弯下身子去捡铜铃。今日观礼人多,铜铃还没找到,启伽就被人群挤倒了。她一边护着自己不被旁人踩到,一边拿手肘撑着地不让自己被挤趴下。好容易要够到那串铜铃儿了,云暖又微笑着,一脚将它踢得更远。启伽眼里含着恨意,仰视着云暖,若这是在她未嫁之时,一定不会轻易放过!
云暖说:“你今日这样狼狈不堪,就为了来送你的好姐姐吧?那我可得待你好些,你那姐夫可疼你姐姐得紧,你看这婚仪聘礼极尽奢华,若他知道你对李长定这样真心,说不定也会特意嘱咐公子多多照顾你一些!”
启伽听不懂她说的酸话,只想捡到铜铃后马上爬起来打她一顿。
不知是人群中哪个人往前扑了一下,整个人流受到波动,全都往前面靠了一些。启伽周围那一圈人失了准头,全踩在她身上。弱小女子的身躯,哪经得起这番折腾?她挣扎着往前,却被伤得更重,她的手指被踩得红肿,像萝卜一样,甚至几乎折断。只差一点点,她就要够到那串陪伴她十一年的铜铃。
可是她愣住了,云暖毫无波澜地对她说了一句话,她便木头似的呆在原地,任人在她身上踩踏,离铜铃只有一丝头发距离的指尖,也没有再触碰下去。
她听见云暖说:“你那姐夫若是看见你为了他的东西这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一定更珍惜你姐姐。”
那串铜铃,是秦王的东西,云暖口中那个无比珍惜爱护李长定的“姐夫”,自然也是秦王。启伽僵硬在原地,她早该想到,除了秦王,谁还可以令太后和赵王也畏惧谁还可以这样铺张奢华地迎娶一个臣子的女儿谁还可以让李长定心甘情愿做一个姬妾
启伽拼尽全力从地上爬起来,拖着受伤的身躯,踉踉跄跄扒开一个个挡在她前面的肩头。她身量小,又总有人挡住她,扒开一个,还有另外的。她很急,可是却哭不出来,心底唯存一丝侥幸,她要亲眼看到长定,听她亲口说,她嫁的不是秦王。
赵嘉赶过来的时候,启伽整个人轻轻一震,她杵在李长定的马车前,神色惊异且黯然,双脚也如同被桎梏着,再迈不开一步。
迎亲的人,都着秦人服饰;那个护送新娘的将军,启伽听人对他说:“蒙将军,该启程了!”秦王到底有多爱长定?那可是蒙恬!而长定被人搀扶着登上马车时,笑得那样灿烂欢喜,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玄色的嫁衣。
启伽脑海里回闪过无数个画面——她幼时,秦王送了她一件玄色的骑装;秦王走后,她常常穿着玄色的男装在邯郸城下数着落花和晚云,终于她懂得他不会再回赵国,可她还是爱着玄色男装;她与秦王重遇时,她亦穿着这样一件玄色的衣裳,她在马背上,恁恁地看着他……
耳边回荡的都是她幼时对阿思说过的一句话:“我不要好看,我只要像政哥哥!”
可是嬴政,他娶了李长定。
她立在窗前盼了无数个深夜,渴求他带着她脱离这苦海,等到的终是杳无音信,她不得不嫁给赵嘉。春寒之时她在破旧的小院子里,用满是冻疮的双手洗赵府仆人的衣服,一想到秦王,她还会笑。
秦王政,还是娶了李长定。
或许是那次在枫树下初遇,秦王就移情别恋了吧?启伽自嘲,他是王,又哪有移情别恋一说他想爱谁,就可以爱谁。
李长定身上那件玄色嫁衣在启伽看来太过刺眼,扎得她生疼。她想要扑上去问个明白,她想要问清楚,秦王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她不过迈出半步,就被赶过来的赵嘉死死箍住。
启伽没心思诧异赵嘉是何时来到她身边的,只用尽全力挣扎,她只想问问李长定或者蒙恬,她只想知道嬴政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她,她只想图一个心死。
赵嘉将她抱得更紧,不给她丝毫喘息的余地。启伽使不上力,又眼睁睁看着长定穿着那身玄色的嫁衣上了马车……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她对着赵嘉大喊道:“你放开我!”
那件别出心裁的嫁衣,今日所有种种,原本都是秦王答允她的!
奈何赵嘉根本不听她的,只箍着她,无论她如何挣扎都不松手,直至送亲的车马走远。
启伽得了自由,死命去追。她伤得太重,膝盖也被踩伤,不过两丈的距离就摔倒了好几次。
赵嘉忍无可忍,追上前将摔倒在地的启伽摁住,他喝道:“司马启伽,你要清楚你现在的身份!”
这次她不再挣脱,只望着赵嘉,哭得一脸狼狈。赵嘉心里如同一团乱麻,可她哭得止不住,似乎要将所有的委屈统统释放掉。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赵嘉只好一掌打晕了启伽,把她横抱在怀中,沾染着邯郸城送亲之后残余下来的喜气,再抬头看了一眼天,他的目光重新落到司马启伽的脸庞上,那一刻赵嘉甚至希望时光在此定格。
她爱的是秦王,可是从此以后,她该死心了吧!
带着送亲仪队不似单枪匹马,为了在吉时前到达秦国,这一路很赶。好在李长定真心悦爱秦王,再辛苦也不曾抱怨,只是她的侍女栗衫,快被颠得灵魂出窍了。
秦宫果真如传闻一般肃穆。
李长定是循规蹈矩之人,却也觉得这偌大的宫宇冷清得找不到半点人情味儿。而秦王给她安排的住处,是那座开满鲜花的行宫,几日前秦王给这座宫苑取了名字,叫“契成宫”。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栗衫很惊讶,这里竟还有一间专门用来练武的偏殿,里面摆放着各类兵器,甚至还有十几年前司马尚送给秦王的木剑。她对李长定说:“姑娘,世人都知你是不会舞刀弄剑的,看这地方倒像是费了些心思,真是好奇怪!”
长定笑说:“许是怕我想家吧!父亲是武将,这样的武殿我们家中也有好几个。你看那把木剑,我也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她羞涩地低下头去,暂且没有想好等会儿该如何面对她的夫君。
向来都是一家欢喜一家愁。
仪姜听说秦王大费周张向赵国求娶的女子入了秦宫,还住进了她梦寐以求的宫殿,只恨不能马上亲手煮了她!
杜若则还是一如既往,闲来便看看书简,更多的时候就和乔韵一起做些孩子的衣服鞋帽,听得外事,只淡然道:“真是个有福气的女子!”
可是世上哪有这样白捡来的福气
当夜,长定坐在床榻上惴惴不安,等来的却是秦王眼里如受重创后的黯然失色。他心心念念等来的女人,竟成了从未动过心意的李长定!
秦王的目光骤然冷厉,一如十几年前在赵国国宴上,赵王要求异人将他留下为质,嬴政就用这样的目光,盯着赵王,只恨不得能将他五马分尸!
秦王看着长定,眸子如同秋天的潭水,波澜不惊,却深不可测,使人背脊发凉,连血液都是寒的。
怒极反笑,他嘴角轻轻上扬,却没有丝毫悦意。他幽然道:“你们赵国,竟敢如此戏弄寡人”
长定不知所云。
他将她从榻上拉扯起来,重重摔在案上,再一掌劈断了案几。长定吓的魂飞魄散,忍着疼痛从断裂的案上爬起,只流泪问道:“为什么?”
秦王没有回答她,甚至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就那样直直地走出门去。
那夜,长定得秦王令从契成宫搬到元益宫。
那夜,秦王下令彻夜调查司马启伽求救帛书一事,以黄彤为首等接触过帛书的六十余宫人奴婢被诛杀。
那夜,五十骑精锐骑兵连夜出城前往赵国彻查赵女易嫁之事。
那夜,秦王震怒,一夜未眠,秦宫之内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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