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小说:伤秦 作者:董三生
    午夜幽梦,秦王神色凝重,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似是被梦魇所惊扰。

    赵高抖胆唤醒他。秦王坐起,扶着额头,努力回忆梦中景象。

    赵高请罪:“奴才该死,扰了大王清梦。”

    秦王手依旧伏在额头上,他低声说:“不,寡人该谢你,刚刚寡人做了个不好的梦。”穿上外衣,秦王压下眉来,问起:“近日可有赵国来的书信”

    自然是有的,姣姣托人送出的帛书八日前便入了秦宫,只是郭开赠给赵高的珍宝来得更快些,那帛书到了殿中,被赵高放到了各国细作寄来书信的最底端,又被竹简套子掩着,想要被人发现很难。

    赵高回秦王:“回大王,书信是有的,奴才早叫黄彤一件件都给您收放进您案旁那个大箱子里了,算起来这几日的,您都快看完了。”这样说,即使最后秦王发现有人做了手脚,也是拿黄彤出气,绝不会牵扯到他自己分毫。

    可秦王依旧不放心,他对赵高说:“着人去赵国打探打探司马尚府中可有异样。”

    赵高领命退下。

    揉了揉太阳穴,嬴政心里还是烦闷难安,总觉得有不好的事会发生,心里的火一阵接一阵烧,实在难以安眠。

    同一苍穹下,同有一人噩梦连连,直到惊醒。枫团吓得叫唤了一声,姣姣闻声赶来,见启伽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她们等了好多天,始终没有来自秦国的半点消息。按理说昨天就该收到秦王的回信了,可是就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启伽先前还能耐着性子等,等到最后便急了,现在甚至有些绝望。她近日想过很多,最坏的结果就是秦王不过是戏谑于她罢了,年少的玩伴,哪里又有什么深情厚谊了?不过是看她没心思,玩弄她。可她实在不愿往那方面想,小铜铃儿还系在她腰带上呢!那是他最稀罕的东西,怎么能随便送给一个无所谓的人

    李严年前去了边关投靠李牧,为的是立功回邯郸城娶她,司马尚怕李严年少冲动,不许任何人将启伽被许给赵嘉的事告诉他,如此一来,竟没有一人可以帮到启伽。

    经不住姣姣劝,启伽终于释放开隐忍了半月多的情绪,放声痛哭。她泣不成声:“他……我政哥哥……一定是忘记我了。”

    姣姣再不知如何安慰。诚然,秦王离赵已有数月,中途无任何书信往来,在最紧要的关头,跑死了六匹战马送出的帛书也一去不返,她很难说服启伽,也很难说服自己,或许,他是真的忘记了吧!

    忽然听到门外有马嘶声,主仆二人的眼中燃起一丝光亮。姣姣胡乱扯了件披风给启伽披上,启伽擦干眼泪,赤足跑出屋子,一路穿过长廊和短桥。

    门大开着,可门下立的那个人,不是嬴政,是李严。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穿得这样妩媚,洁白的睡裙在风中飘逸,□□的双足洁白细腻。刚刚跑得太急,她还微微余喘,自己当作妹妹护了那么些年的人,终长成了女人的模样。

    李严的样子可比启伽狼狈得多,他头发凌乱不堪,有几缕还打着结子。衣裳多有破处,显然这一路荆棘丛生,并不好走。他不知多久没有梳洗过,胡子长起一圈,眼角还有细细的刮痕。唯一不变的,只是他看启伽的目光,依旧温柔怜爱。

    月色映着残雪,也映着启伽凄美的容颜,那双眸子里的,既是动容,也是失落。

    李严似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动也不敢动,欲言又止。许久,他蠕动一下喉结,缓缓走向启伽。启伽也走向他。

    梨花白透,因风飘落。两人在花雨中相望,这美极的场景,却让人泪目。

    李严想要触碰启伽的双手终究落下,他风尘仆仆赶回来,连手也是脏的。启伽紧握住他的双手,不顾男女之妨,只为了感谢他千里相救之恩。

    泪水冰凉,滴落在李严粗砺的手背上,她说:“谢谢你啊!严哥哥,这一路辛苦你了。”

    比起启伽,他不过是身子乏累了些而已,哪里算得上吃了什么苦头?倒是启伽,不过数月不见,瘦得脱了相,眼泪也没了光采,从前娇纵之气散尽,看得人心疼。

    李严带着压抑的哭腔说:“启伽,我带你走!我知道长定也是不愿嫁入宫中做王后的,我们接上她一起到边关去。我父亲的军队常年驻扎在那里,没有人敢动我们,我定会护你一世周全。”

    可这不是逃婚,是谋反!

    启伽再不识大体,也由不得李严为了自己这般胡闹。况且,在赵国领土之外的某个地方,肯定有一个人在等着娶她。他或许是忙于政务暂时耽搁,或许有别的苦衷,总之,他一定回来救她。

    启伽向李严恭恭敬敬行个揖礼:“谢过你的好意,我见过公子嘉数面,他脾气很好,待我客气礼让,人也生得俊俏。我只怨恨父亲愚忠,但想来我是倾心于公子嘉的,不日我便要嫁与他,李公子请回吧!切莫再有失格之举累及你我两家。”说完,她转身没入月色,一头长发深绾住李严的心。

    这些哄骗孩子般的言语,就只能骗得了枫团吧。

    李严不追,只是因为他清楚启伽的脾性,她向来心无城府,又十分倔强,说到就会做到。况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启伽为何一直随身挂着那串一文不值的小铜铃,他也知道那回在梨馆救下她的人究竟是何来历。启伽不愿跟他走,一是怕连累,二是心有不甘。

    他想,若自己救不了启伽,旁人能救她,也是好的。过了今晚,就是正月三十,离启伽的婚期不过三日,李严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来不及让秦王在启伽过门之前使赵王和司马尚妥协。他找到柯萌,问起秦王是否知晓此事。

    柯萌略一思量:“大王应是知道的。前几日咸阳来人打探过赵国的事宜,尤其过问了司马启伽的婚事。我如实呈报,带信之人早该回了咸阳城了。”

    他所言不假,只是赵高能收受郭开给的好处,带信之人也可以。柯萌是秦王的细作,在赵国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秦王不换他,是因为他本不打算靠这些歪门邪道制服赵国,他让柯萌上报的从来都只是不涉及赵国朝政的民生小事;赵国留着他是因为好歹他的身份是明了的,除去了他,还不知秦王会换个什么不可控制的人来。

    李严说:“那他应当是不会来了。我捧在手心里十几年的珍宝,于他不过是一缕草芥罢了。我竟还想着依靠他,真是傻!”

    出了柯萌的府邸,李严又急匆匆夜会司马恕,乞求他能与自己一同劝诫司马尚。司马恕比李严更痛心,他一身酒气,醉得一塌糊涂,反复呢喃着:“你的愚忠,一定……会害了启伽……”

    李严只好自己去求司马尚,但他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仍李严在门外跟他说什么都充耳不闻。

    没有办法,李严坐在司马家大门下,无助到欲哭无泪。

    而启伽到底没有等到嬴政。

    初二日子很好,天晴得明媚,阳光也好残雪融化的春季,总还是寒凉。启伽坐在梳妆台前,面无表情。

    泪已经流干了吧!司马尚和司马恕站在门外,按规矩是该进来训几句话,嘱咐她在夫家要安分守己勤俭持家云云,之后再说些吉利话,祝她一生平安喜乐。

    启伽只说,不见。

    她这一生,已是毁了。说再多的吉祥话也好不起来。

    司马尚给她备的那些嫁妆,她一样都没有带走,只腰上还系着那串小铃儿。启伽低头看着那铜铃儿,狠狠拽住,却还是舍不得摘下。

    呵,嬴政!呵,秦王!

    长定要来送别,李严拦住她:“她落得这步田地,应是谁都不愿意见的。”语罢,他低下头去,神色凄迷。

    因她是妾,只能夜里走后门入夫主府邸。妾室颇受限制,吃穿用度都不能太过体面,她身旁只跟着姣姣和阿思,怀抱着枫团。矗立在狭小的侧门下,她的身躯显得更加瘦小且若不经风。她抬头冷笑,此时此刻,秦王在做什么呢?

    此时此刻,秦王酒过三巡,肆虐地抱着杜若姣美的胴体横冲直撞。那本该是他和司马启伽的洞房花烛夜啊!杜若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疼得痛哭,秦王吻去她脸颊的泪水,那样轻柔,那样自责。精疲力竭之后,他瘫软在杜若香肩上,喃喃地喊着:“启伽,启伽……”

    可那是杜若,不是启伽!启伽不曾这样拥有过他的身体和气息,也不曾像杜若这般看着他安然入睡,甚至她在赵国孤苦无助等他去救她,可是这希望,彻底破灭了。

    启伽坐在床榻上,踌躇不安。阿思是给她讲过如何服侍自己的夫君,可她依旧紧张。

    赵嘉进屋看到的,是她紧攥着那串铜铃泪如雨下,他一失往常的温润谦和,大步上前,死死捏住启伽的下巴。启伽看着他,一脸惊慌失措。

    赵嘉厉声道:“果真如此!你果真与秦王有过苟且之事。今日是你我大喜,你竟无心施粉黛,若今日娶你的是秦王,你还会这般随意为之么?”

    没等启伽辩解,赵嘉一把扯下她腰带上的铜铃,说:“我早该知道,这是你们的信物。你为什么哭是因为嫁给我喜极而泣吗?你是为那秦王哭的吧!司马启伽,我最不喜肮脏龌龊的女人,从今天起,我不会用嬴政用过的女人,也不会对你好。还有,你这一生也别想再见到他了!”

    “你在胡说什么?”启伽近乎嘶吼,“赵嘉,我与秦王,从来……”

    “闭嘴!”赵嘉全身发抖,似乎害怕她再往下说,他抓住启伽的手腕,一把将她摔在地上,毅然离去。

    启伽没有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她紧贴着地面,感受到的,只有这人世间的彻骨冰凉。

    这一晚李严和司马恕喝了一夜苦酒。

    待到三更时分,李严说:“吉时已过,他们该行过礼了。”那神色暗淡无光,浑不似从前意气风发的少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生,他不会再有半点欢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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