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即将逝去,枫团也渐渐长大。气候暖和了些,小家伙便调皮起来,就连司马恕埋在雪地里的梅花酿也给它刨出来打翻了,还好它只浅尝一口,昏睡了半日,不然连小命也该丢了。
司马恕恨得牙痒痒,骂道:“若不是启伽宠爱你,我定把你活剥了做围脖!”
枫团识趣,灰溜溜躲在启伽身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那模样任谁看了都以为它受尽了委屈。可它又是最不长记性的,挨了训老实不过两日,又翻得架上的书简四落,姣姣本就不识得太多字,硬是拾掇了大半天才将那些书简全部重新归类,气得要把枫团给活剐了。可它一看要挨打,又躲在启伽身后。
姣姣气得直跺脚,埋怨道:“姑娘!你可不能再这样娇纵它!”
启伽只抱起枫团,劝慰姣姣说:“不过是一只貂儿罢了!难不成也要它跟我似的天天学那些无趣的规矩吗?”她现在的日子,就只剩余“无趣”二字。
闲暇时启伽便倚靠着窗儿,似在问姣姣,又似在问自己:“他怎么还不来接我呢?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了?”
实则不然,秦王哪里忘得了她
那日嬴政指的那女子原是楚国庶公主,闺名杜若,只因生母早逝,她又不善讨楚王欢喜,一人在楚宫无依无靠,便被送来秦国。
赵高见她生得貌美,举止也娴静端庄,早早地命人给她梳妆,送去秦王燕寝中服侍。
灯光很暗,偶有风过,微弱的油光也跟着摇曳。嬴政在案旁席地坐着,全神贯注翻阅竹简。桌上的那一堆是他没看的,似有二三十卷,地上的那些是他看过了的,比桌上更多。
杜若穿着单薄的一层纱衣,立在殿中瑟瑟发抖。宫中一般殿宇内通常有保暖措施,更何况是秦王的寝殿。她不是冷,而是怕极了他。
嬴政疲于搭理她,只自顾自的继续阅书。许是杜若站在那里太过碍事,嬴政的余光瞟到她,他语气冰冷地说:“赵高倒真是会办事!寡人今晚很忙,你回自己宫里去吧!”
杜若行过礼,退出嬴政的寝殿,随后轻呼一口气。
她少时听说过嬴政,她以为秦王是个长满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她以为秦王是个乐于杀戮的好色之徒。可现在她知道,至少他外形俊美,亦不沉溺美色
秦国有月,不似楚国圆。杜若接过侍女乔韵递给她的披风,还不忘颔首致谢。这偌大的秦宫,没有一个是她可以信任之人,就连乔韵,也是赵高拨给她的,既是照顾,也是监视。
杜若不怕嬴政派人监视她。反正从现在起,她不属于秦,也不属于楚。
而同样皎洁静谧的明月下,赵国却失了以往的安宁。
赵王迁年岁尚幼,赵国太后最器重的大臣莫过于司马尚和李牧。司马启伽已经十五岁,李长定更年长启伽两岁,早该定下亲事。民间有传言李家和司马家将结文定之喜。太后忧心忡忡,只宣了郭开来问话。
郭开向来与司马尚不和,多年来处处与司马尚较劲,奈何没有军功,更没民心所向,样样都争不过司马尚,心里早嫉妒得如一把野火时时燃烧。
那日朝堂上司马尚又直指他是见财起意的悭吝小人,他一直记挂在心上,遇此良机,他自然不愿放过。他谓太后:“民间的能传到您耳朵里,那多半确有此事。如今司马尚在内保邯郸城太平,李牧在外护边疆安定,这两人越是功高,越是该有所防范。您试想,若是他二人再结为姻亲,哪日联手谋逆……”郭开跪下,唯唯道:“臣该死,臣说错话了!”
其实太后也想得到后果,她宣郭开来正是要让他替自己拿个主意,毕竟她出生勾栏,见识短浅鄙夷,若说早几年她尚能玩弄权术使太子之位易主,那近年来她便只是个愚钝的妇人,谁对她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她便信谁。
太后提到了赵王迁的婚事,她说:“大王年少不更事,该寻个大门大户出生的女子好好辅佐他。我看李牧家的女儿很好,出落得干净大方,司马尚的女儿虽跳脱些,却也是个极标致的美人儿,大王一定喜欢。”
无论太后最终选了哪一个,都不合郭开心意,他岂能眼看着司马家或者李家任一家成为后族只是话不能一次说死,得慢慢说,否则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郭开分析道:“司马尚的幼女臣倒是有过耳闻,传言她出生时天有异象,乃不详之人,他日必克夫克子,岂能做我赵国王后李牧的女儿臣也见过,的确如太后所说娴静大方。”他想的是先否定其中一个,待遇到合适时机再想法子否定另一个,让他们两家都落不到好。
太后果真信了他的话,再三询问此传言是否当真,郭开顺势又献上一计,给司马尚以致命一击。
“公子嘉早已过了适婚年龄,不如将司马尚的幼女指婚给他,若此女当真不详,也是克了公子嘉,正好替太后除去后患……不过,公子嘉若得了她做妻子,也是得了司马尚的助力,他日若有不臣之心,更多了一分胜算。”
朝中之事太后无甚远见,涉及男女婚嫁可是颇有当年将三千佳丽赶尽杀绝的狠劲儿,她说:“若是司马尚的嫡女做了公子嘉的妾室,又横生了些冤孽,司马尚见了自己女儿受公子嘉折磨欺辱,还会一心为他谋划么?”
郭开会意。
最终太后拟了诏书,赐司马启伽嫁与赵嘉为妾室,聘李长定为赵迁的王后。
司马尚接过诏书时一口血吐出去,溅在柱子上半米高。待服过药后活转过来,直愤愤不平道:“我司马尚一生为赵国鞠躬尽瘁,最终竟落得个独生的嫡女要为人妾室的下场!”
司马恕提剑,愤然至极:“父亲把虎符给我,我立马调兵进宫杀了那妖妇!”
以仅有的理智支撑,司马尚说:“不可,先王临终前托孤于我和李牧,切不可有不臣之心!”
司马恕恼怒不已,拳头上青筋暴起,似要将自己的掌心肉活生生捏碎。他只知父亲向来不善变通,竟不料他会愚忠至此地步!他生平第一次怒斥父亲:“那妖妇便是捏死了你不会不从,她就敢为所欲为!那是我们的启伽啊!”
司马尚没有表态,就已经是最明确的态度。
一时间,整个将军府的人都提心吊胆、郁郁寡欢。启伽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一连好几日,司马恕没有同父亲说一句话,看她的眼神也变了许多。
从前启伽胡闹,他只无奈得很,除了唠叨摇头也不会干点别的什么。现在他时常同启伽说着话,便呆住,启伽要喊他好几声他才可回过神来,看人的眼神也总是怜爱悲切,仿佛在惋惜一缕稍纵即逝的美丽云霞。
司马尚则完全不敢见她,骑马打猎也再不带她去了。
最后还是司马恕托阿思告诉启伽此事的。阿思年纪长,又是廉氏的陪嫁,最得司马尚父子信任,且又是女人,有些事沟通起来可比两个大老爷们儿容易得多。
谁料启伽只当阿思是在跟她说笑,眼里全是笑意,只偏着那颗精致的小脑袋,问:“就当没诌我,我父亲也不会答应的,他是全天下最疼爱我的人!我问你,我父亲可同意了?”
阿思眼尾垂过泪,淌过她沟壑似的皱纹,低落在启伽手上。她一流泪,启伽便信了,她眼睛里全是震惊,涣散了所有光彩。她怀着最后一丝侥幸,问:“我父亲可答应了?”
阿思道:“将军已入宫向太后谢了旨。姑娘近来便不要出门了,下月初二便是婚期。”
她可是父亲在这世上最爱的女子!当年廉氏走时,在司马尚耳畔呢喃,她双眼落在启伽身上不曾移去,泪珠似白玉滚落,直到父亲答应她,一定拿命去护住启伽,她青葱似的手才从司马尚脸上划下。
都不作数了!儿女情长,父女恩义,一牵扯到对赵国对大王的忠心,都可以不作数!从前启伽以父亲忠君为傲,如今父亲这般自私愚昧的忠心只让她心寒。
那晚她哭了很久,想起便哭,有时抱着姣姣哭,有时抱着枫团哭。直到入睡,在梦里她也会时不时抽泣,姣姣从未见过她如此,可又能如何呢?
秦宫的残雪还未飘尽,刚用过晚膳就变了天色。秦楚的战事暂告一段落,秦国百姓也在大旱之年平安挨过整个冬季,他终于得以喘息,可以有时间安排自己的终身大事。
他提起立后之事,蒙恬以为不可。他虽不知秦王看上了哪国公主,却知道此时迎回王后需耗费过多财力人力。蒙恬提议:“若大王真心悦爱那女子,可修书给她,让她等上些时日。待春日到,雪化了,无须忧心百姓因饥寒而起□□,便可行嫁娶大礼。”
嬴政想启伽不过十五岁,又最得父兄疼爱,他们哪里舍得这么早将她嫁作人妇再过两月便开春了,这两月,还是等得起的。
当晚,启伽撕下自己衣裙上的一方白绢,咬破手指头在上面写下书文,她近乎是含住泪,哀求姣姣道:“从邯郸到咸阳,每过一个驿站便换一匹马,每隔半日便换一个马术精湛的驭夫,如此最快六日,便可以将这绢帛书送到咸阳,纵使中间稍有耽搁,半月也足够了。不出半月,他就会来救我。”
今日是十五,下月初二是启伽的婚期,她也只余半月的光景可以耽搁。
姣姣心疼启伽,自然也不愿她为人妾室,于是托了个最衷心得力的马夫,连夜将帛书送出。她回到屋中,见启伽似一只溺水受惊的猫儿,蜷缩在墙角,害怕得发抖。
姣姣举着油灯,轻轻抚拍她的背,安慰说:“不怕!你交给我的事我已办妥了,很快秦王就会来带你去秦国。我也跟你走,咱们还得带上枫团,你快早点睡,明早眼睛又该肿了!”
启伽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偎在姣姣怀中,拧着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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