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了数月,冬终是过去了。
枫团不知愁滋味,到了哪里都玩得开心,只要启伽还在它身旁,它便能好吃好睡。姣姣骂它:“这没良心的小畜生,咱们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它还怡然自得!”
启伽抱起枫团,挠了挠它圆滚滚的小肚皮,欣慰不已:“好在它还是这样快活,没跟着我们受罪。”
嫁过来这段日子,赵嘉没有碰过她,连见都不愿意见她一眼。头两天启伽很紧张,老是怕见着赵嘉,远远望到一眼就想躲,可她发现赵嘉根本不愿意搭理她,甚至是厌恶她,便不躲了,反正赵嘉会自觉避开她。这样倒是清闲,除了地位差点,旁的和未嫁时并无两样。
阿思小声提醒启伽:“按习俗,姑娘今日该回司马府看看将军和恕公子。”
曾经最疼爱自己的两个男人,再从旁人处听到关于他们的事,让启伽感到无比陌生,离家不过几日,何以成了这般呢?她一心逗弄枫团玩儿,又不忍心看阿思难堪,便说:“我不去。”
她自然不愿意去。发誓要护住自己一生一世的父亲,因为愚忠那无德的太后和无知的少主,轻易将她的终身错付。原以为可以为自己丢弃性命的哥哥,对父亲的安排无能为力,软弱得如一只霜打过的茄子。就这样匆匆,她成了落魄公子的妾室,子女儿孙都将没入贱籍,而她此生唯一能依靠的夫君,也弃她如敝履,这漫长的一生,再无希望。
司马家热闹非凡,处处张灯结彩。
启伽在赵嘉府上是妾室,按制不得张扬,成婚之日也冷清得可怜,然这是司马家。司马尚前天夜里便难以入眠,想着启伽回门,得让她风风光光,不能比旁人差了去,各类陈设布置都是他亲自吩咐下去的,一个军旅之人能做到如此细致,也实属难得了。司马恕更是一夜没合眼,启伽睡的那间屋子,都是他一个人拾掇出来的。
眼看快到时辰了,父子俩站在大门下亲自等候迎接。司马恕让司马尚进去,免得受了春寒,他一个人等就好。司马尚摆摆手,沉声道:“我就在此处等!她一到家,就能看见我。”原本因妹妹的亲事一直怨恨司马尚,如今他这副可怜模样也暂时让司马恕恨不起来。
父子俩等了许久,直至过了时辰,启伽还未到。司马尚像是安慰司马恕,更又像是安慰自己:“无妨!启伽自小就懒,现在又是初春,她怕是春困睡过了头也是有的。”说过又望着启伽来时必经之路。
启伽始终没有出现。似怀有最后一丝侥幸,司马恕吩咐下面的人沿路过去看看,启伽大意,在路上出了岔子也很正常,或者,万一她遇了歹人……
回来的人畏畏缩缩,没有一丝军人该有的气魄。司马尚怒问:“有什么不敢说的?莫不是启伽遇到不测了?”
那人壮了壮胆:“禀将军,适才我们一路上都不见姑娘踪影,寻到公子嘉府上,才知……才知姑娘今日并没有出门!我怕有人存心离间,特意请了从前咱们府上的思婆婆出来问话,她说,她说……是姑娘不愿意回门……”
门下立着那对在战场上犹如饿狼一样的父子,如今却如丧家之犬一般可怜。他们知道启伽自小性子傲,让她做妾室是太过委屈,然哪能料到启伽根本不愿再见他们!
司马恕冷笑道:“我们还能再奢求她怎样呢?”
司马尚把自己关在启伽的屋子里,一整天,不见任何人。自廉氏走后,他很少进来这间屋子。他是铁骨铮铮的将军,自然不太挂心这些儿女琐事,况且父女之间本该有疏远,总要顾及礼数。他早已忘记拿胡子扎启伽的脸是如何的快乐自在!每每遇见启伽抱着司马恕撒娇,他虽是严厉呵斥,内心里都是别样柔软欣慰的。现在,他终于可以不顾及任何礼节规矩安安静静地待在女儿房里,可是那又如何?她不会再回来了。
秦宫肃穆,入夜尤甚。
秦王坐在殿前的石阶上吹埙。埙音色本幽怨哀恸,今夜闻得,总觉有些许欣喜外溢。黄彤不及赵高聪颖,难得听出曲中情谊,只有赵高知道,秦王在暗自欢喜春日已至,百废俱兴,马上他就可以迎娶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为后。
适逢杜若一行人从石桥上路过,乔韵对杜若耳语道:“奴婢自幼入宫,多年未曾听大王吹埙了,今日难得大王有雅兴,良人该为大王助兴!”
杜若浅笑说:“助兴如何助兴我既不善舞,也不通秦国音律,此时过去怕是会坏了大王的雅兴。大王曲中有情,却不是为我。乔韵,以后这样的事还是少插手,我是为了你好!”
自那次秦王醉酒幸了杜若,就很少再召她,偶有三五次,亦不过是打发人性里最原始的寂寞,只有情*欲,没有感情。中途秦王也召过别的妃子,亦只是简单粗暴的发泄原始欲*望,相比起她们,杜若算幸运的,至少秦王待她还算客气。
赵高对杜若也颇为礼遇,许是见秦王对杜若不坏。他太了解秦王,秦王最恨旁人有算计他的心思,后宫中哪些女子图他什么他自己心里很清楚。可杜若不一样,她向来看得淡,从她来秦宫,便不在意恩宠。秦王宠幸她,她不拒绝,秦王冷落她,她也无所谓,有时甚至秦王都有一种错觉——跟她相处时像跟启伽相处一样轻松。然,那是杜若。
秦王没有注意到杜若已走过,他放下埙,起身拍了拍尘土。很久,他没有闲心如今夜这样抬头一览明月,虽只成玦,也难得美好。
“赵高,你盘点盘点国库,以王后体制备一份丰厚的聘礼。还有,你以为楚国送的那十座城池如何?”
赵高吓得差点没了魂儿!王后之位向来是别国嫡公主才能坐,秦王偏不循规蹈矩就算了,各国战乱,以城池相赠以示归降是常有的,拿城池娶王后却是闻所未闻!何况,他要娶的女子只是一个将军的女儿,并非嫡公主。赵高不禁颤栗,秦王如此看重司马启伽,若他知道是自己做了手脚,司马启伽早已嫁与赵嘉为妾,莫说他本人,就算与他沾亲带故的,都会被秦王一一车裂。
熬过了半夜,秦王还难以成眠,似是兴奋,似是担忧。他总觉得有何不妥,却不知到底哪里不妥。今日是十七,下月十六,便是个吉日,算上礼队一月的路程,下下个月的十八,更是宜行国礼的大吉之日。
司马启伽,马上就是他的妻子了。他笑色自露,将手掌覆在身旁的空位上。很快,他将不再独眠,他的怀抱里会揣着那玉雪似的小人儿,他可以拿自己的鼻尖杵在她的鼻尖上,他还会跟她说起很多他继位以来的经历……一切都将会不同,他不再是孤独的王者,亦能和寻常痴情男子一般投入全部身心去爱自己的妻子。他在深宫王座上寂寂十余载,终等到一人带他走出孤独。
他自语:“也许我不太会去爱一个人,但是我慢慢学。”
但他哪里想得到,司马启伽如今只是赵嘉府中不得宠的一个妾室。沐浴焚香后,她只着了一袭薄衫,许是年岁又长了些,她的胸前显然比及笄时大了一圈,整个人也有些成熟女人的丰韵味儿了。
姣姣盯着她雪白丰满的胸脯,瞧得人脸红。启伽抬了抬眉,问:“姣姣,你在看什么?”
“我们姑娘生得这样好看,我一个女人都把持不住,公子嘉为何就不待见我们姑娘呢?”
启伽哪里知晓?成婚前遇到他都还好好的,非在成婚当日翻了脸,想来定是赵嘉那日喝多了些,又听了旁人谗言,一时想不开罢了。
“不待见就不待见吧!”启伽说,“正好省得我看见他紧张害怕。”
可事情哪有她想的那般简单!
赵嘉不但不碰她,更是克扣了她院子里的诸多用度,且一再裁剪服侍的人,最后只留下她陪嫁带来的阿思和姣姣,府上就拨了一个粗使奴隶,名叫左芦,听说是犯了大错打发过来的。启伽瞧着他老实本分,不像是作恶多端的人,仔细一打听,才知他生来便入了贱籍,过错都是祖上犯下的,他自幼受人欺凌,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谨慎度日也难以独善其身。这次府上说要拨个杂役给启伽院子里,人多是不愿意来的,看他出身低好欺负,便打发他过来了。
阿思善于笼络人心,亲手替左芦做了两件新衣,说:“你身上的都破旧了!现在咱们院儿里虽过得清苦,也总要讲个体面!这两件衣裳你换洗着穿,待下月拨了例钱,我再给你制身新的。”
左芦感激不已,无以为报,只跪拜扣头,发誓当牛做马来报答主子的恩情。
启伽唤他起身,叹口气道:“只怕以后得委屈你跟我吃些苦头了!公子嘉讨厌我,肯定顺带着你也不入他的眼。”
左芦说:“奴才不怕!此前二十年,旁人日日夜夜挑我的错处,我也照样活过来了。咱们谨慎再谨慎,总叫人挑不出错来!”
启伽很感动,一开心又赏了他一个从家里带过来的玉环子。她真是后悔!离家时为了同父兄赌气示威,一件嫁妆也没拿,只带了些平日里她用惯了的小玩意儿,现在她便是想赏赐左芦些什么值钱的物件儿也是没有的。好在左芦是吃过苦的人,容易知足,得了个玉环子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哐当”一声门就被人一脚踢开,启伽正要发火,却见那人是赵嘉。他像是狩猎归来,身上很脏,袖角也破开了。自成婚那日起,赵嘉看到启伽都没有好脸色,这次更甚。他对阿思吼道:“去给你们主子拿针线来!没见我袖子破了吗?”
“我”启伽不自信自己理解的意思,指着自己问,“我吗?我从来不会做那些!”
赵嘉说:“从来不会,就不可以学吗?”
阿思也对着启伽轻轻点头,这些该是为人妇要做的。启伽心里打着鬼主意,想着等赵嘉走了让阿思偷偷帮自己做好,于是立马答应赵嘉:“学就学,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那点子心思谁也骗不了,从前在家能诓过司马尚和司马恕不过是父兄疼爱她,愿意受她诓骗罢了!赵嘉可不疼爱她,自然不吃这暗亏。
他脱下外衣往启伽身上一丢,盘腿坐下,冷声道:“此刻就学!我在这儿守着,你什么时候学好,我什么时候走!让你的老妈子和婢女都出去,我亲自教你。”
启伽自然不愿意阿思和姣姣走,她怕极了和赵嘉单独待在一间屋子里,何况这次赵嘉还要逼着她做那些细致的针线活,真的太为难她了!可阿思以为这对启伽得到赵嘉宠爱而言是个大好机会,很识趣地拉着姣姣和左芦退出去了,还带上了房门。
赵嘉白了启伽一眼,很是娴熟地从斗柜里翻出针线篓子,启伽很奇怪,这间屋子他这是来第二次,怎就这样清楚东西都藏在哪儿?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针线篓子在那里呢!
启伽鬼迷了似的,看着赵嘉冷不丁说出一句:“你以前是喜欢我的,对不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如若不喜欢,何以对她起居的地方这样熟悉
他的眉心很明显拧了一下,神色漠然,并不作答,只一心穿针,低头缝补着自己刚刚脱下的外衣。
启伽这才第一次安安静静端详着眼前人。他虽不似秦王英武,却称得上个实在的美男子,只是这俊美相较于秦王更阴柔了许多。他可真是白皙,眼睛也好看,难怪赵国的女孩子都爱慕他,若不是先遇到了秦王,嫁给这样的玉人也是件值得令人高兴的事吧?
赵嘉嘴角微微上扬,似是得意,只是那一抹笑容太浅,浅到启伽不能看见。
“你专心看我怎么缝的,怎么打的结子你看明白了吗?”
启伽连连点头,虽然她根本没有看。
赵嘉把衣物针线全都递给启伽,说:“你来!”
启伽接过去,手拿着针都在发抖,她看看衣袖,又看看赵嘉的脸,不自觉低下头去,憋得脸都红了。
这样再平凡不过的场景,竟有些莫名的温馨,乍一看,真如同一对平常的新婚夫妻。可终究不是。
赵嘉板着脸凶她:“我就知道你没有认真看!你快给我补好,补不好我就不让你吃饭。”
“你那么凶干嘛?我又没说不给你补!”
启伽嘟囔着嘴,俩眼睛都快长到针孔里去了。赵嘉不说话也不帮忙,就这样幽灵似的坐在她身边,盯着她目不转睛。
直到阿思进来点燃了油灯,启伽还没有弄好,赵嘉在一旁打了好几个盹儿,眼皮重得快垂地了。他醒醒神,使劲儿晃晃脑袋,凑上去一看,那件外衣简直是废了!
刚开始只是破了个袖角,现在简直是千疮百孔!原先破开的地方上堆着一大块密密麻麻的针线头,形状极为怪异,不说美感,连让人穿出去的勇气都没有。除此之外,外衣上还多了几个新的补巴,样子跟袖口上那个一样,作工粗劣,丑陋至极!
赵嘉气极,反倒冷笑问:“司马启伽,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样做到的”
启伽心思浅,听不懂赵嘉那是在嘲讽她,只得意地回答:“你看,好好的衣服平白多个补丁,多突兀啊!我又在旁的地方给你剪了几条口子,再一样补上,看起来不就协调多了吗?”这样的解释,连阿思都觉着震惊。
赵嘉夺过衣裳,气得脸色卡白。他说:“好,很好!今晚不许吃饭!”说完夺门而去。
启伽肚子咕咕作响,她跺脚道:“这人莫不是个疯子吧?我怎么他了?他又发哪门子疯啊?”
阿思看着启伽,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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