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寂静的寝殿中,只坐着一个对镜画眉的单薄女人。
殿中极阴冷,春风也不愿度。
嬴政走到她身后,哂笑似的语气,问道:“嫪毐已被寡人诛杀,吕不韦也仓皇出逃,你妆扮得如此精致,是要给谁看?”他记着当年赵姬抛弃他的仇,童年时期一直不快,等坐上王位体会到父母的身不由己,又知晓了母亲与嫪毐、吕不韦那些理不清道不明的龌龊事,他在世人的异样目光里做了九年傀儡国君。现在好了,他亲政了,该杀的都杀了,该流放的一个也没有逃过。
而现在的赵姬,已经是大秦的太后,却活得不如赵国的阶下囚。她失了爱人,眼睁睁看到嬴政杀了自己那两个年幼的孩儿,多少个彻骨的寒夜,她都会想起嬴政狠下杀令时那一脸遥不可及的凛然神态。可眼前这个双手沾染了兄弟鲜血的人,确实是她怀胎九月辛苦养大的儿子。
赵姬没有回过头去看他,又抹了点口脂涂到唇上,她淡淡地说:“纵然你杀尽天下人,我也要画给我自己看。”
嬴政冷笑一声,道:“那你便好生画,别画得太不像你自己,他日你见到了你那两个孩儿,他们该认不得你了。”
他提起了那两个无缘的孩子,这是赵姬的底线。
嬴政性子随赵姬,倔强孤傲,无论对错都不肯低头服软。自嫪毐谋反兵败,她便被嬴政幽禁于此。嬴政因她受了世人多少白眼,如今都一一回报给她。平常她很难见到嬴政,但每隔两三月,嬴政都会来她殿中。他从不坐下,只屹立在她身后,居高临下看她形销骨立的身躯,再像现在这般说些轻视侮辱的话。
赵姬最害怕听嬴政提起她那两个命苦的孩儿,纵使是她和嫪毐所生,到底也是嬴政同母的亲弟弟啊!可他就那样下得去手,当着她的面……
两行泪从她的眸里滚落下去,她已老了,却还是这样貌美,就连眼眸也还这样清澈如初。
“你走吧!”她说,“你最知道怎样让我伤心,政儿,你赢了。”
嬴政反觉神伤。这是他第一次听赵姬认输,可他高兴不起来,他彻底伤了她,他赢了,却又从来没赢过。
出了赵姬的宫苑,嬴政稍感温暖。这明明是夜里啊!殿内竟比外头还冷。
他唤赵高离自己近些,吩咐道:“差人把这里好生修葺一番,尽快去办。”
赵高应一声“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秦王,如若今天他说想赵姬死,除非他亲自动手,谁要是敢替他办了这事,那人必定会被五马分尸。
身后隐隐约约传来琴声,应是赵姬在弹赵国的旧曲。她那样无情的人,也会思乡吗?自她弃了他至今,她已在秦国十余年,赵国的曲调还记得那样清楚。
赵国有什么好?
赵国没什么好,只除了一个司马启伽。
次日,嬴政朝退众臣,只留下一个蒙恬。蒙恬与嬴政同岁,两人志趣相投,他是嬴政在秦国唯一的挚友。自登基,嬴政便有志一统天下。十一年间,蒙恬遍游各国,回来后将了解到的每国情况一一道给秦王听,大至朝堂政事及其国君秉性喜恶,小至该国风土人情水文物产。
嬴政问蒙恬:“你去了那么多地方,是不是只差一个赵国了?”
蒙恬答:“是。”
嬴政单侧嘴角上扬,看起来异常邪魅。
他说:“国事暂交于你,赵国,寡人亲自去!”
当夜,他便出了咸阳城。只他一人,带了些盘缠和几件换洗的便装。蒙恬不傻,拨了一骑虎贲军乔装作路人模样,暗中跟随秦王,以便时刻保护他周全。
嬴政一路探访暗查,等到了赵国境内,已逾月余。走时春花落,而今夏花开。午后暑热难耐,嬴政喝光了携带的水,在这无垠的田地间四处寻水源。可他运气不好,这是旱田,不是水田。
远处似有马蹄声渐近,他仰头,强烈的阳光直射他的脸,眼前一时昏白,待他狠眨了几下眼,再睁开时,便于朦胧中见一身材瘦小的玄衣男子坐在马背上面朝自己。他再努力想要看清,也只能见到玄衣男子头上笼罩着光晕。
那男子开口,却分明是娇弱女子的声音,她的厉声相问掩盖不住嗓音本身的柔美:“你是何人?为何至此?”
知来人是个女子,嬴政便放松了些许警惕。他行拱手礼,道:“我原是秦国蒙恬将军的门客,前来投靠你们赵国的贤德贵人。没想到迷了路,又找不到水源,烦请姑娘指路。”
女子下马,走向嬴政。她惊喜不已,直问:“你是秦国人?那你可知秦王?你若告诉我,我就给你水喝!”
嬴政阅人无数,知这女子定不是关心时政的人,哪有细作直接向人家打探国君的道理?何况她连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也不敢确定。
他问:“你与秦王何故?为何问他?”
女子离他愈近,他方才看清她。这女子着一身玄色骑装,身形娇小,身量只到嬴政胸膛。梳单髻,髻上冠白玉,像是世家子女。她容貌美丽娇俏,肤色白皙,眼眸清亮,未施粉黛,整张脸上唯一的妆饰便是那抹樱桃红似的口脂。这模样,真是熟悉。
她说:“秦王政,是我儿时的玩伴!你若能告诉我他的近况,我便带你去这里最近的瓜田请你吃瓜解渴,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这一大片都是我们司马家的封邑!”
弱风夹着热气,吹拂过她的脸庞,那样骄傲神气。她身上挂着的小铃儿因风作响。
嬴政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神情得意嚣张,却令人无法讨厌。她说:“我叫司马启伽!”
他自然知晓司马家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可就是想听她亲口说出。分别时启伽年纪尚小,很多事情难以记得,何况十年过去,人的容貌总会有变化,她不记得自己,是情理之中。
启伽看这陌生男子高大英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见他穿着玄色衣裳,便问:“你也爱穿玄色吗?”
嬴政答非所问:“适才你问我可知秦王,我回答你,我知他,他却不知我。我只听人说起他爱玄色,臣民仰慕他,皆爱着玄色。我与他的近侍赵高有些交情,只说他从前在赵国有个叫司马恕的师弟,可从没听说过他个叫什么司马启伽的玩伴!”
“胡说!”启伽气得跺脚,小铃儿也跟着她一阵响。她说:“你看我穿玄色骑装多像他!我第一件骑装还是他送给我的呢!还有这串铃铛!”
嬴政暗自乐,他已有十年不曾这样真心喜乐。到底还是启伽,还和幼时一般惹人喜爱!他说:“姑娘,我告诉了你秦王的消息,你该带我去找水源了吧?”
启伽一拍脑门心,哈哈大笑,上下各露出八颗牙齿。
“你看我,真是笨!竟把这事儿给忘了,对不住啊,我这就带你去找水喝!”她想了想,又说:“不对!我这里就有水,在马背上的水壶里,你看我这记性!”
嬴政庆幸,还好。还好她没变,还好她还是没有学会那些心思和礼仪,还好她不会像其他女子那般将笑脸藏在袖子下。
喝过水,嬴政觉得精神了很多。启伽带着他找到一条小溪,他可以在此饮马。
日头不似午后毒辣,凉风也一阵一阵的吹。启伽呆望着嬴政,泪水蓦然就噙满了眼眶,好像心底里有件伤心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嬴政感受到她的情绪,轻声问:“怎么了?”
启伽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以前……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嬴政打趣她道:“刚才你还说和秦王是旧识,现在又说见过我,莫不是天底下好看的男子你都认识吧!”
“才不是!”启伽捏起小拳头想打他,想起父亲说过的男女之妨,又放下。她没好气,道:“你可没有秦王好看!”
启伽跑过去翻上马背。嬴政忙问:“你去哪儿?”
她扬一扬手中的鞭子,说:“我答应了严哥哥今晚要请他听瑟,谢谢你告诉我秦王的事!”
看着启伽骑马远去的背影,嬴政的眉渐渐拧成一个倒八字。她那样急着赶回去,是为了李严。这样亭亭玉立、天真烂漫的司马启伽,在他回到秦国的十一年光景里,都是和他在一起的吧?他们做了些什么?一起习武练剑,一起赏月观花……而那时的他呢?正坐在冰冷的王位上看吕不韦操控他的秦国,躲在沉重的宫墙后看嫪毐玩弄他的母后。司马启伽留给他那些施舍般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
李严?李严!
月上梢头,晚意舒适,将军府中和谐如常。启伽弹完一曲,问:“严哥哥,我弹得如何?你可满意了?”
李严说:“马马虎虎吧!”
“什么叫‘马马虎虎’,我不管,你可得带我去梨馆看舞!”启伽说,“你答应了我的。”
李严应了声“好”,启伽乐得在院子里瞎跑了好多圈。这样轻浮的姑娘,任谁都招架不住,难怪司马尚总是忧心她的婚嫁之事。李严自嘲道:“没人要,便只有我娶了她罢!”
姣姣鬼机灵,比启伽可看得透彻。她跟着启伽近墨者黑,学得一度没个尊卑,她笑问道:“那严公子是想有人娶她,还是想没人娶她?”
李严答不上来,只好不言。
姣姣看到他酒樽中的清酒一滴未少,却在月光下晕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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