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小说:伤秦 作者:董三生
    前236年。秦王政时年二十三岁,平长信侯之乱,废吕不韦,亲政一年整。自此之后秦国的疆土,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对他说一个“不”。

    整整十年,自他登基,总对赵国使臣较为宽宥,其实他也不过是为了能多向他们问起赵国之事,尤其是司马将军的家事。可居于高位,顾忌良多,又不愿使臣去赵王处诟病司马尚通秦卖国,渐渐地,便也不再过问。

    秦国效商君之法,万事皆以法度国,自古礼法不分,秦人怕违法,自然也守礼,他们笑起来不敢露齿,稍有表情便拿大袖遮掩,生怕落了旁人口实去。其实在赵国,也大都这样,他所见过的敢咧嘴大笑的,也不过司马启伽一人。

    没有人知道赵国那寸明月光曾照上秦王的心头,嬴政只同近侍赵高说起过一次。那日国宴,大臣们劝饮,他便喝多了些。嬴政面色微醺,坐在梨树下显得异常俊美。

    明月白,梨花白,残雪白,这秦宫里一切的纯白都让他想起邯郸城里那张皎洁无暇的脸。那是他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

    嬴政坐在梨树下,胡乱比划了一下,对赵高说:“那时,她大概这么高。”那时,她还年幼。

    如今算来,她该有十五岁了。再过繁琐的礼节,再难理解的诗文,她也都该学会了。嬴政的眼睛里依旧是万年不可融化的冰霜,只能更冷;那个在马背上想他行揖礼的玄衣姑娘,是否也和旁人一样把酒藏在袖子下面浅酌?若如先祖所言,此时赵国的上空升起的,亦是秦国的明月,那赵国将门的女子,是否也可踏入这半点生趣都没有的秦宫?

    这天下,总归该是秦国的天下。

    夜半时分,嬴政梦见自己又到了赵国,一个明丽的女子对他爽利大笑。他看不清女子的脸,只知她着男子装束,风吹过时有铃铛的声响。

    赵高给嬴政盖好被子,听他喊了好几声,像是在喊着什么人的名字。赵高俯首向前,方听清了,他喊的是“启伽”。

    而赵国夜色中的梨花也是雪白。

    启伽已长成,可毕竟只有十五岁,她身量小,连撑起参加国宴的礼服都难。那张脸还是白皙无暇,只是消减了小时的婴儿肥,眉目也更清丽了些。她喜爱女子的脂粉,却也爱着男装。试想一个妙龄女子扑了脂粉,画了黛眉,还涂了亮丽的口脂,偏偏总束着单髻,穿着玄色或白色的男装,那该是多么诡异!

    奴婢姣姣也笑她,说:“姑娘生得美丽,又喜妆饰,穿着男装也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女子,这可如何骗过旁人呢?”

    启伽自己也以为好笑,飞快环顾了四周,见没有父兄在,便“哈哈哈”大笑了几声。随后,她便耷着头,咕哝道:“我不想骗过谁,我就是喜欢穿男装,我也不知为何,小时候看一个大哥哥穿,我只觉得好看,现在却改不掉了。”幼时的记忆越来越远,名门贵女又累着一大堆东西要学要记,能留给回忆的位置渐少。启伽有件很难过的事,那就是她已经快记不得嬴政的脸了。

    “若是再相见,我一定不认得他了。”启伽没趣地否定自己,又说,“我真笨,怎么还能有再见呢?”

    那个儿时的玩伴,父亲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同年赵国君主更替,年仅八岁的公子迁登上王座,实权实际都握在太后手里,大臣也都知道,一个八岁大的孩子,能做出什么政绩?不惹祸就已是万幸了。只不过是先王宠爱姬妾,废了原太子公子嘉,偏要让姬妾生的幼子坐上那王位罢了。

    君王的更换于启伽而言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无论谁做了国君,司马尚都是大臣,她也都必须继续学习名门贵女那些繁复的礼仪。她只是常常听世人说可怜那公子嘉,那样聪颖的一个玉人,就这样落得了个被废黜的下场。

    启伽知晓赵嘉不多,他只比她大两岁,幼时很难见到,除非有国宴,那会儿他还是太子,她和哥哥都得向他说些称赞的话,她自然不记得说的是些什么,都是阿思叫她提前背好的。后来先王废了他,他们反而见得多些。

    前年赵嘉出宫自己开了府,吃穿用度都还体面,奴仆陈述也一应俱全。去年开始,启伽总是在围猎时遇见他,后来李严打听到,他是专程为了启伽去的。李严对此颇介怀,总是试探启伽的心意。启伽尚不懂男女之情,只觉得可笑。

    李严说:“你若真不喜欢那公子嘉,就留在府上好好练练你那把瑟。等你弹得让我满意的曲子,我便带你去梨馆看舞。”

    启伽的眼睛都在发亮,非得逼着李严再说一遍。

    李严说:“我带你去看舞,但是你得先练好你的瑟。”

    赵国的舞姬是出了名的善舞,可除了正式的宴会,她很少有机会看到。那些水嫩嫩的美人儿,是如何把袖子舞得那样轻盈飘逸的?莫不是天上的神女下凡吧!她喜欢,就想去学,司马尚不让,说那不是正经女子该学的东西。启伽向来不知什么才是正经女子能做的,仿佛非要拿个大套子把人套里面才算得上正经。

    因李氏兄妹都已成人,再不需要司马家的照顾,早迁回了李家。李牧常年戍边,又早没了夫人,府中无人打点,陈设破旧不堪。李严重装了一番,大体是没变化的,只多加了好些启伽喜欢的玩意儿。

    这个季节的风也是温和的,不紧不慢吹着,凉爽温暖随意转换,都是让人舒服的。

    李长定在案几边上跪坐着,认真翻阅书简。即使见启伽来了,她也没有起身,只颔首致礼。

    启伽小跑过去,说:“长定姐姐,你哥哥适才说要带我去观舞,你可去?”

    长定放下竹简,道:“我还是不去了吧!我已到了嫁娶之龄,更要注意德行,不能丢了父亲的颜面。你着男装倒是无妨,可我却不喜穿男装。”那么标致的一个美人儿,总爱把自己禁锢在礼节里,真是可怜。启伽劝说了好几回也无用,只得惺惺离去。

    “启伽!”长定叫住她,问道,“你腰上系的那串小铃儿,可还是嬴政给你的?”

    启伽眼睑下垂,好似被人问及了一个伤到心底的故事。

    她点点头,答:“是。”

    长定目光渐定,又问:“那近来,你可曾听人说起过他?”

    启伽低头摇了摇自己的小铃儿,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他走的第二年托人给我从秦国带了几件骑装,之后便再没有秦人来过。我最近一次听人提到他,还是去年在长街上,那时他刚刚亲政,罢免了吕不韦。”

    这些,长定也知道。

    她幼时最羡慕的,莫过于启伽穿着嬴政送的骑装,跟着哥哥们弯弓骑射。她却没有那样的勇气,启伽不怕惹人笑话,她怕——世间任一个女子都怕吧?如启伽所说,嬴政待她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那时她最年幼,更加照拂她罢了,回去秦国,不一样把她忘了?

    启伽独自出了李府,门下立着一人一马,那人一袭白衣,衣袂因风吹起,当真是无双君子。

    那是公子嘉,是赵国最俊的男子。他身量很高,启伽又娇小,两人站在一起,足足差了一个头还有多余的。启伽回神来胡乱行礼,赵嘉却说:“司马姑娘不用如此,如今我不过是一个落魄公子……我……”

    启伽顿松了口气,肢体也不似刚才紧绷扭捏。

    “早说啊!我最不喜这些礼节,估计我是真笨吧!总记不住。你来找我长定姐姐的?等了多时了吧?她这会儿刚看完书。”

    公子嘉说:“我是来等你的。”

    他的风雅是深入到骨子里的,即便是落魄了,也带着贵气。如此深陷困境却魄力逼人的,启伽只见过这样两个。

    启伽懵,问:“你等我干什么?”

    这个丫头委实好笑,她马上就要及笄,心思却全然不在儿女私情上,适龄的公子在门下站过整个午后,除了等自己心仪的姑娘,还能等什么?

    他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注意她的。初见那回,她四岁,在国宴上饿得大哭,他便觉得好笑。去年见到,她已长大,一张脸蛋纯净姣好,偏又穿着男子装束,实在太过博人眼球。后又见了几次,那时他早已不是太子,这大大咧咧不知礼数的姑娘,在旁人提起废太子一事是却可以无比自然平静地将此话题引开,他们不相识,她却愿意帮他解困。就像赵国的春,天寒地冻数月之后,终于有一缕阳光照进他的心底。

    启伽恁了很久,说:“公子嘉,父亲常说我顽劣,你快离我远些,不然别人该说闲话了。你这样好的人,不该受我拖累。”

    连赵嘉的侍从于姚都听得出,那是在婉拒。

    赵嘉从大袖子里掏出一串金铃,说:“我每次见你,你腰带上都系着这铜铃,我看它破旧,叫人打了串新的给你。你看,喜不喜欢?”

    启伽摸摸了自己的小铃儿,再看看赵嘉那串。

    “真好看,可是跟我这串不像。我还是更喜欢我自己的。”再好的东西,都不是她喜欢的。再好的人,也不是她记忆中那个。

    此刻微风乍起,落花簌簌,飞洒在这白衣少年的肩头上,像极了十一年前的咸阳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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