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小说:伤秦 作者:董三生
    嬴政归秦一事在赵国搅起轩然大波,碍于秦国使臣威逼利诱多次,又有司马尚等人苦心劝谏,赵王方才同意。

    司马尚在朝堂上起誓:“若他日嬴政的铁骑踏入赵国领土,尚必冲锋陷阵,或手刃秦王,或以命殉国!”

    可是到了竹苑,司马尚只唤嬴政过来说了很多没轻重的闲话,到底没提一个朝堂上的字。他第一次爱怜地抚了抚嬴政的头,感叹道:“快和我一样高了!”

    大掌落在头上的片刻温存让嬴政害怕,他想起异人也曾这样爱抚过他,血脉相连尚可因一己之私丢弃亲子,这无亲无故的温暖,更是稍纵即逝的。他怕这些温柔都要离去,比起失去,何不如从不拥有?

    嬴政微微别了别身子,不失礼地躲过司马尚。

    桃花可真是美绝!那玉雪似的小人儿,是不是又在花下扑蝶,碰了一鼻子灰?若她知道自己要永远离开赵国了,还会再放声大笑吗?

    可是现在是冬天,已经没有花了。

    司马尚问:“政儿,你还想见一见启伽吗?你教她弹的小调她已学会了,日日嚷着要弹给你听!”

    纵然离别,何如不见?嬴政眼里藏着少年郎最纯洁美好的笑意,淡淡地说:“我不想见她。”

    嬴政启程那日,启伽起得比往日都早。她死活不肯穿花衣裳,不肯梳双环髻。她对保姆说:“你们去把政哥哥送我那身骑装拿来,我的头发也要梳得和他一样。我们说好了,等到他生辰,我就可以和他穿一样的。”

    原来她日日往小袋子放一颗黄豆,就是为了计算着日子等嬴政过生辰。她不过四岁,连自己是哪天出生的都不记得,却这样牢牢记住了嬴政的生日。

    保姆阿思爱怜地摸摸她的头,指向镜中那个粉嘟嘟的女娃,问道:“你看,你穿骑装梳单髻的样子好看吗?”

    不过四岁的小女娃娃,哪里知道什么好看不好?启伽瞅了半天大铜镜,也没瞧出有什么不同来。她单手托起自己肉嘟嘟的腮帮子,问:“思婆婆,我今天,像政哥哥吗?” 她所在乎的,只是像不像嬴政而已。

    阿思说:“像,像极了!公子政爱穿玄色的,着人给你做的骑装也是玄色的。他可真疼我们小启伽!”

    听了这话,启伽乐开了花。她一乐,就住不住仰着头咯咯大笑。廉氏告诉过她,她现在慢慢长大,该知道女孩子是不能再这样笑的,太过失仪。启伽嘟嘟囔囔地,只说:“可是政哥哥说我笑着讨人喜欢。”可是立马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她听司马尚说嬴政走了。

    她憋住泪,问:“那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司马尚说:“启伽,他是秦国的公子,他该回秦国去做自己的事情。”

    启伽眼睛里的小泪豆子一颗接着一颗往脸颊上滚落。她梭地上撒泼,哭闹道:“那他一定不会回来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连好几日,启伽不吵不闹,就穿着那一身骑装,日日蹲在院子里发呆。到底是小孩子,脾气都是闹给大人看的,没有旁人的时候,她就趴在地上吹雪花玩儿。雪渣扫得她鼻子发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刚笑了几声,便难过地止住了。

    司马尚自然知道她的小花花肠子,可女儿的事总不能让一个大老爷们儿插手。廉氏替司马尚向启伽传达意思,向启伽征求意见:“启伽,你的骑装这样好看,怎么不穿上它去城外狩猎呢?我和父亲、哥哥都去,你去吗?”

    狩猎?她还从来没有跟人去狩猎过呢!上次几个大哥哥去,就是不带她和长定,那会子她气得在心里骂了他们一上午。

    便是这样的机缘巧合,让司马尚一家报答了赵姬的救命之恩。

    谁也没想到,在城外对嬴政下手的,不是赵国人,而是秦国的自己人。月色温和,照映在嬴政脸庞的血迹上竟然是格外狰狞。而就在刚才,只差那么一根头发丝的距离,他脖子上的大动脉就会被秦国六刃铜剑隔断,血将从他脖子里喷流而出,直达一丈之高。

    嬴政的眼里早没有了惊惧,只于愤恨和凄厉。那样的神情,和着血迹,使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年郎显得格外骇人,连司马尚这样身经百战的军旅之人都悄悄打了个寒噤。

    启伽却不怕。她拿袖子去擦拭嬴政脸上的鲜血,一边哭一边问:“政哥哥,你疼不疼?”

    深黑色的除了夜色,还有启伽干净的眸子,那里清澈至极,没有任何一丝欲望与杂念。嬴政想去捏捏她的脸,像往日一样,可那只手悬在半空中片刻,却还是垂下。他的手上满是鲜血,有他自己的,也有刺客的,他唯恐弄脏了那张洁白如玉的小圆脸蛋。

    他说:“别哭,我不疼!”

    小孩子的世界和成人不同,大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启伽不会伤脑筋去揣测嬴政是否是为了安慰她而刻意欺瞒,她只知道,政哥哥说他不疼,那他就真的不疼。

    启伽突然一脚踹在嬴政身上,后来又补了两脚,最后那一脚没立稳,害得她自己也摔了。她哭骂道:“谁让你一个人偷偷走了?你说我讨人喜欢,我看你厌烦我得很,你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嬴政笑了,只有对着启伽,他会这样无牵无挂地笑。他说:“启伽,你穿玄色好看。”

    一听嬴政夸赞她今日的穿着,启伽顿忘了自己还在生他的气。她娇声娇气地问嬴政:“像你吗?”

    嬴政不答,只说:“跟我去秦国吧?我做了秦王,就让你做秦国的公主。你到了秦宫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决不让你学那些繁琐的规矩。”

    启伽却说:“你能把我父亲母亲都一起接走吗?还有我哥哥,还有长定姐姐,严哥哥也去,你走了以后都是他陪我玩儿。”

    听到启伽说李严,嬴政很不悦。即使李严真心与他交好,即使他得了李严颇多照拂,他依旧烦恨启伽说起李严。司马启伽,是他最珍爱的小玩伴,他在竹苑那些难熬的日子,她是唯一让他舒展眉梢的人。可她能陪伴他、使他暂得欢乐的时光很少,纵然他日夜期盼,也只能偶然见到。可是谁日日和她在一起呢?李严笑着跟嬴政抱怨启伽蛮横顽皮的时候,他是真的嫉妒得发狂。

    这普天下,父母真心的疼爱,司马尚出于内心的教导,赵王的礼遇,赵国子民的爱戴,他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占有一个启伽?

    好在归秦路上这段日子,嬴政过得满足。

    司马尚一家怕再有刺客暗害他,一路护送他回秦国。他身上有伤,车马都行得慢,唯恐剧烈的颠簸使他伤口撕裂。行路时,他抱着启伽同骑一马,亲自教她驭马之术。歇息时,启伽教他串珠子,他不肯学,启伽就赌气说:“不学算了,我自己串!”就独自坐在门槛上,小胖指头捻珠子都难,串进去更不易。常常是不过三两颗,她便睡着了。

    嬴政给她盖好被子,就想,若是他在秦国能有一个这样的小玩伴,该多好?

    梨花谢尽,轻减了几件衣裳。身上爽利了,心里便更轻快。嬴政坐在堆满明月光的窗沿下,捋了捋思绪。此次他若能平安回到秦国,应有许多要做的事情,这第一件,便是杀了父王身边的芮姬。她为了扶自己的幼子成嬌上位,竟敢派人暗杀大王的公子。自赵姬和异人抛下他那一晚,他便知道,世上无一人可以依靠,唯一能靠的只是自己。

    此刻启伽像是想起什么事情,骤然惊醒,犟起脖子对他说:“政哥哥,你到了秦国记得托人带稀罕物件给我。还有长定姐姐,她也想你。”

    嬴政对李长定记忆不深,只知道她是个不喜言笑的女孩子,长启伽三岁,出落得大方,礼仪诗书样样习得,小小年纪做事倒规矩得紧,一丝差错也没有出过,总不似启伽,成天玩闹惹祸、不学无术。

    可嬴政不喜欢她,甚至不愿过多注意她。他就算知道李长定总是偷偷看他和李严练剑,也决不会赏赐她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回眸。因为李长定笑起来不够好看,畏畏缩缩的藏了太多东西,那袖子挡住大半张脸,也不露齿,虽是秀美,却不及启伽爽朗。

    他只好应了启伽,哄她入睡。

    离别那日,启伽坐在司马恕的马上,司马恕怕她摔坏了,从身后将她紧抱住。

    启伽对着嬴政,右手搭在左手上,深深鞠躬,行了个体面的揖礼。这还是嬴政教她的,对着自己敬爱的平辈,这是最高礼节。

    嬴政也对着她,左手搭在右手上,深深鞠躬,回礼。

    那身玄色的骑装早已脏了,启伽不肯换,说换了就不像政哥哥了。嬴政依着她,道:“那我便陪你一同穿玄色。”

    在咸阳城外的夕阳下,梳着单髻的两个玄衣小公子对着彼此行揖礼,一大一小的身影弯曲在余晖下,久久不愿立起。

    芳菲散尽,咸阳城里再无梨花。玄衣少年狠抽一鞭,马儿吃痛打转,载他一路飞奔进了城门那端。

    再没有离别之辞,反正此生,再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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